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四十八日】一念生尘(10)

#OOC#

#智商有限,各种BUG#

#感谢包容#


(10)泱泱世事


        雪停之后再返回山中,感觉当然要比风雪之中匆忙赶路惬意得多,这场大雪实属近年来所罕见,几个时辰的功夫,山中处处被雪覆盖,踏上去时的每一步都是个松松软软的陷坑。天光之下的雪地如同一块上好的纯白锦缎,当几排脚印从山洞中延伸而去,缓缓连成一条细线时,像是给这锦缎上添了层绵长又连贯,却不知会走向哪里的神秘暗纹。

  他们各牵着一匹马,用平常的步调走在雪地上,张良之前将地图熟记于心,现在由他带着两人前行,凛冽冰雪里他的声音如同从云层中一点点透下来的暖阳,平和又温暖。

  韩非本想与他交谈,又觉得不好打断他的思路,就一直含着笑听,跟着他走。

  先觉得不对的反而是张良,总觉得平常对他有话就说的兄长在这里好像太过安静了,指了一段路后他侧首笑道:“兄长,你怎么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

  沉思中的韩非被他问得懵了,继而对他粲然一笑,明亮笑容近可于四周光洁冰雪争辉:“啊?没有啊,我是觉得说话会打扰你的思路。”

  张良摇头:“哪里?若是跟你说话都会被打断思路,那我也太无能了。”他一边看着前方一边问道,“方才在山洞中没有来得及多谈,现在兄长可以讲了罢,在雪地里看到那几具尸体时,都有什么发现?”

  山洞中韩非斩钉截铁的那句“按谋逆论罪”还如同出鞘利剑一般回荡在少年公子的耳边,他心中不可谓不震撼,因为确实极少见到兄长如此正式又激烈的表露情绪,谋逆乃是重罪中的重罪,假如被坐实了这个罪名,那么首罪者面临的至少也是流放,兄长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能指控如此大罪,一定是有了真凭实据罢?

  心中思虑被张良说对了十有八九,他坦然地笑应:“没错,你且等我想想怎么说。”

  “好,我们边走边谈,兄长不用在意别的,尽管说,我也很想听刚才的结果。”

  他还未说话就先笑了:“子房,其实你说得已经都差不多了,我要讲的,无非就是帮你补上那个关键的点而已。”


  张良说的确实都是他心中推断,在验尸之前,他尚且还要考虑如果到了军营,要怎么礼貌从容地面对阳翟的诸位,而当他拿到那件关键的证物时,朝政上如何博弈的态度反而要先靠后了——不论是谁,图谋陷害公子,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只是有一点张良大约不会想到,让他下定决心要在这次说个明白的原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定要给背后的人一个教训,权力争锋在所难免,他坦然无惧,可如果将主意打到他身边重要的人这里,那就绝不能轻易了事!

  他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块物品拿给张良看,雪上明光照出这块玉佩的模样,方寸大小,雕工精致,周围刻着云海翻腾的图案,中央是王室专用的纹路,这玉佩韩非也有一块,是王后在每位公子加冠时会赠的礼物,不过他不常用,留在韩宫未带,从雪地上发现的,自然就是三公子的了。

  “这是在车夫身上发现的。”张良知道玉佩渊源,韩非未再多讲,就挑关键的告诉他,“那几人均被一刀割喉,手法干净利落,除了这块玉佩外,我再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

  张良闻言一声冷笑,语声中的凌厉与不屑和他尚且年少的气质格格不入:“噢?三公子这边求你劝解夫人,那边又派人对你暗下杀手,他倒是两不耽误。”昨日还在为他们夫妇感怀的小公子难得的刻薄了两句,摇了摇头,“他这样不累吗?”

  “哈哈,子房,先别生气,你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样……可能就冤枉了三哥哦?”

  “兄长此话何意?”

  空旷山谷里只有他们二人,就如同整个世间中只有他们二人,他们至诚相待,不会有任何隐瞒,权力争锋本就是件血腥又肮脏的事,或许在这样干净澄澈的地方说起来,才能够让自己心安理得那么一点。

  他明确地言道:“子房,你应该看出来了,三哥这人,心思是有,不然也想不到狩猎时那个大好机会,当时我和他许久不见,也无多少交流,他自然可以放心大胆的针对我;但三哥宁可冒着被我回绝并且痛骂的风险也要让我帮他辩白,甚至不顾我们曾有龃龉的前情,足可以表明,必要时候,他其实是个十分感情用事的人,爱憎好恶都表现得很明显。”

  “我们来阳翟一为公干,二遇沉星,若这时我们再有事,简直就是摆明了告诉所有的人,凶手就是他。”

  “他以前或许不屑他人口舌,但经过沉星的事,你觉得他可能还会做出这么明显的举动来吗?”

  说话间两人绕过一个山坡,视野顿时变得开阔得多,小公子的神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冲动了,他沉默一阵,又疑虑地问道:“可是兄长,不是三公子的话,那又会是谁?”

  韩非长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口鼻间灌进了风雪的凉意,比刚才舒服得多,对张良温和地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更想听听他的见解:“子房,依你看呢?”

  “依我看……”张良皱起了眉,低下头边走边想,之前在山洞里虽然安静,但他一是忧心兄长的风寒,二是在放任自己的思绪想些别的事,对于谁是谋害他们的人,他的确未想太深,现在综合了兄长告诉他的信息,又让他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的每个细节。

  见他在认真思索,韩非就不打扰他,自己看着路,偶尔带张良一把,让他注意别走歪,经过一条两山之间的夹缝时,空灵北风从山间悄然而过,沉默着的张良突然眼神一亮,十分肯定地言道:“是阳翟郡守府干的罢。”

  “哈哈——”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听起来也如晶莹冰雪般剔透又贵气,笑声里带着真诚的赞赏与自信,“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子房,你果然看出来了。”

  被兄长夸赞之后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兄长,那你来听听我的看法——”

  话还未说完,唇边一温,九公子从斗篷中伸出手,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眼神狡黠地看着他,意有所指地摇摇头,微笑道:“子房,何必那么早就说完这件事呢,先留着,且等我们到了军营,再跟三哥详细分说。”

  张良要说的话被全部堵在了唇边,不过他并不生气,眸中反而带上了忧虑的神色,也从斗篷中伸出手来,回手握住韩非的手。

  明明在大雪中行走,兄长的掌心却有隐隐温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兄长,你强撑到现在,辛苦了。”

  他立刻把手缩回斗篷里,对担心地小公子耍赖一样地笑道:“没有没有,我很好啊,在山洞里歇了一阵感觉很精神,哎子房,你别太担心我了,不是有句俗话吗,叫——”

  “叫病秧子偏偏活得久?”张良突然插话,替他回答了这句俗语。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他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应,却见小公子停下脚步,神色肃穆,眼神沉静地看着他,有些不对,敛了笑意,尴尬地笑问,“子房,怎么……?”

  “兄长,你不是病秧子,你只是身体不好。”张良眉头紧蹙,严肃认真地望着他,一板一眼地教训起他了,“别这么说自己,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凭什么不好好活下去呢?这句话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以后不要说它了。”

  “……”沉寂片刻后,他在风帽里发出闷闷的笑声,被这个道理说的无话可答,只得边笑边咳,“好,好,算我失言,听子房的,以后不说这句了。”

  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每当九公子再想起当日他们在雪地上的这段对话时,还是会忍不住从眉梢眼角都漾出深深笑意,若是别人听到,可能会觉得小公子的话执拗又孩子气,但是在他看来,小知己的话就像那日漫山遍野的琼枝玉树,玲珑剔透,美不胜收,一字一句都有着融雪破冰的力量,值得让他用以后的时光好好珍藏。


  尽管谷中地形复杂,路上需要穿山过林越沟跨壑,走得十分艰难,但是凭着地图指引,他们没有把时间耗费在岔路上,一直朝着正确的方向往前走。

  当天空中阴云渐渐散去,山谷里变得越来越明亮时,两人的视线也慢慢变得开阔起来,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稍高的山坡之上,不远处是一条平整岔道,延伸极远,看不清路的尽头,但是可以确定,这条路就是他们要找的出口。

  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然后齐齐地回头对视,朗朗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

  虽然他们并未说话,但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要说心中不担忧,那肯定是假的,从记事起,他们抬手有宫女随侍,侧目有下人问询,出入的场合都是前呼后拥衣香鬓影,跟落魄与艰难这类字眼丝毫沾不上边。他们平常修养极好,待上尊敬对下温悯,可是享惯了尊贵以后,骨子里都是矜持自傲的,根本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狼狈地被困在风雪之中的一天。

  这趟阳翟之行,也算是大开了眼界,头一次经历这种生死之间的情况,幸好天不绝人,机缘巧合下才能再次站在这里,假如任何一点上出了岔子,以他们二人的性格,就算不说,后半生也会时时陷入负疚之中。

  ——请子房来阳翟,却没有护他周全,没有如他所想的英明,反而让他时时担心。

  ——坚决要随兄长来阳翟,却没有保护好他,没有帮他解决正事,反而为他掣肘。

  最好的是没有遇上这种情况,他们还能站在这里,雪地上的两人依然身姿挺拔,风华如玉,并肩而立,凝神看向远处。

  有一群黑点在他们的视线中由小变大,离得近了之后发现,原来是一群骑兵,为首的那位看到高坡上站着的是九公子时,立即一声唿哨,大家全部原地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向他下跪请罪,说三公子见殿下和公子久久未至,派他们沿途出去寻找,可他们在阳翟城中找了半日也没找到,后来才想到要在山谷中搜寻,耽误了殿下与公子,难辞其咎,请公子降罪。

  九公子一语未发,沉着脸看着雪地上跪着的众人,众兵士惶恐又惴惴不安的声调,伏在雪上不敢起身的做派,这些情况都告诉他——他们的话的确属实,与他的判断无误,这件事真与三哥无关。

  还未等他开口,身边的小公子突然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笑道:“原来他们是在雪停后找到了这里,如此情形当怎样论罪我竟不知,兄长可有高见?”

  听得出来,小公子的话中明显松了口气,他之前虽未明言,还是有些担心,怕兄长盛怒之下会做出授人以柄的选择,所以才在此刻转移话题,至少让他能在发作之前冷静下来。

  韩非本满面严肃,听了他的话想笑却又不能笑,瞟他一眼,装作没看到小公子戏谑的眼神,只在心里一叹:“唉,我又何尝不知你的用心呢?”。

  话很有作用,转眼过去,他眸中已没了刚才山雨欲来的重霭,只平静地问道:“你们先起来罢,回答我,此处距军营还有多远?”

  带头的校尉回答:“禀殿下,此处距军营还有半个时辰的路。”

  也就是说此刻出发,最迟酉时就能到,他略一颔首,与张良走下高坡,其间他微微侧头,对张良低声笑道:“你看,原来生死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半个时辰,有人也未免太心急,连这半个时辰都忍不了。”

  张良明白他意为何指,笑言:“他若是忍了,兄长将此事说明给三公子,那就不是半个时辰的事了。”说着上马,在众位兵士的簇拥下,一行人策马而去。

  快马加鞭之下,还不到酉时,他们就赶到了此行原本的目的与整件事的终点,阳翟驻军所在之处——君台山。


  君台山上一样银装素裹,更显得山下军营肃穆庄严,一眼望去,军旗猎猎迎风招展,除雪士兵井井有条,凝神细听,居然还有隐隐的操练声从空气中传入耳朵里,看起来,几年罕见的大雪对这里并没有任何影响。

  谁都清楚,如此平静的景象都要归功于阳翟驻军的主帅,即三公子高超的带兵水平,就算韩非和张良的心里还对他有多方疑虑,在三殿下带兵的水准上,他们都是公正看待,边看边暗自佩服。

  走近几步,在主帅帐外站着,朝来路翘首以望的一群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竟是沉星和几个侍女,她带着兮兮,周围还有一群保护她们的兵士,见到他们的身影,沉星明显身形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将怀里的兮兮交给身边侍女,几步赶了上来,急促地言道:“殿下,张良,这么大的雪,你们可算是平安到了,吓死我了,没事罢?”

  “我们当然没事。”韩非注视着裹在绯色斗篷中的夫人,眼神闪了闪,客气地一笑,笑声如他平日风姿一般,明朗又高华,“有你送的地图帮忙,我们又怎么会有事呢?”

  沉星果然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缓慢地摇了摇头,自嘲地微笑飘荡在风中:“我就知道你们能猜出来,还不如署个大司徒府的名,直接达到我的目的。”

  韩非笑而不语,张良则是直截了当地问她:“地图的事,我们心里有数,那么沉星,你为何又会在这里?”

  作为三公子的夫人,来军营不算稀奇,可为何要选在九公子也要到军营巡查时一起来?

  不要告诉我你是凑巧,不会有人相信——少年公子的双眸明净如水,凌冽地注视着雅樗夫人,看得她避无可避,话也变得语无伦次:“雪太大,我不放心,就跟过来了,我……我……。”

  她的反常了引起两位公子的十足重视,很想要知道背后隐情,可是站在一起不说话的公子和夫人更会引起远处各位兵士与侍女的围观,一直审视着她的韩非叹了口气,眼神看向主帅军帐:“沉星,你有话有说是罢,进去一起?”

  沉星犹豫了一瞬,也意识到相对来说,站在主帅帐前说话更不好,转身跟在他们身旁,缓步前行,不远处白色的军帐周围飘扬着灰黑色的帅旗与军旗,看起来犹如在暴风浪里急速流转的漩涡,让人心中平白就多了几分沉重。

  那时心境单纯又有几分少年意气的两位公子并没有想到,他们在此处踏进阳翟之行的终点,见证了所有事件的结束,与两人之前所想完全不同,之后的走向也未受他们控制。而当他们日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时,一切的心计权谋与繁杂决断都已被他们所遗忘,记得的,只有那时虽不成熟却执意相互体谅的真切感情。


  走进军帐,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两位公子耳目一新,从外面看不出来,原来帐内空间很是开阔,几扇简易屏风将帐内一分为二,右侧有排布帘围起了休息时的木榻,帐中摆设简单,最现眼的是两个极大的沙盘与案几上堆着的山样竹简。

  两位年轻公子虽是学识优秀为人聪慧,不过由于各种原因,并未实际接触过军中事务,此刻不禁左右环顾,对这军帐表现出了几分好奇——原来看似简单的军帐内部别有洞天,和他们想的并不太一样。

        旁边的严肃的三公子见两个文雅持重的年轻公子露出如孩子般惊讶又好奇的神色,忍不住微微一笑,为他们点明:“九弟,张良,这只是军中主账,供各位将军平日议事休憩所用,并不是由我在此独享,我住的地方在旁边副帐,而其余将士们的帐篷还要在后方。”

  “原来如此,三哥真是治军有方,统兵有度,我来之前就明白,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你的辛苦。”韩非恭谨地一笑,和张良及时收回目光,又如平日般,从容自若地与他见礼,之后挨着坐下,三公子首先问道,“我听说你们被困在雪中半日,没事罢?”

  “三哥放心,幸好命大。”韩非若无其事地笑答。

  见他这么回答,韩佚也不好继续深问,转开话题,郑重告诉韩非,“案上竹简是我命人连夜整理好的军备名册,你们可尽数查验。”谈及自己熟练的军务时,他头头是道,远远不像陈述感情困扰时那般纠结,顿了顿,他又道,“有句话,九弟或许会笑我鲁莽,但我可以像你保证,领兵这十年,不曾吃空饷,不强征民夫,军中现有一点一滴,皆是我心血所得。”

  他的话让对坐的两位公子顿时肃然起敬:对于一军之将,强征民夫尚且其次,因百姓都有徭役,也算不得逼迫,只是不吃空饷这一点,放眼当今天下,七国之中又有几位主帅可以做到?

  三公子从军时刚满十六岁,还曾因为是个毫无经验的年轻的王族公子而引起过各方咋舌,可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是公子,他不像别人一样发愁衣食地位,也就不贪军士们那点少的可怜的饷银。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手握军权的感觉,所以把封地军队当做自己的眼珠一样珍贵,从获封那天起,一门心思地扑在上面这些年,所以才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说出今日的话。

        端坐聆听的韩非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几年里哪怕三哥公然在宴会上跋扈,在狩猎中动手脚,他的地位仍然稳如泰山,原因就在于此,立身有力,没人拿住过他的把柄。就连韩王叫他来阳翟也并不是简单的坐看他们相争——他早就知道了狩猎那件事,派他过来,其实是希望自己能与精明强干的三哥修好!

  有一瞬间,韩非甚至在想,他做的这么漂亮,自己要不要就此停手,为大局计,满足父王的愿望,不要往下说了,看完军备,就当做自己和张良没来过。

  只可惜,他并不是这样的圣人,今时今日,以他们三人的立场,毫无转圜的可能,用错了一人便满盘皆输,走错了一步就无法回头。

  若是没有盛夏密林中的那一箭,若是没有使黑手的阳翟官员,若是没有风雪山谷中的死里逃生,他们能意气相投,兄弟齐心,像韩王所希望的那样,一起为国效力吗?

  ——不能,他与三哥并不是简单的对错分歧,而是立场不同的相看生厌,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心和真感情,如今的局面都是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享受了高位者的好处,也当然要承担与人争斗的代价。

  韩非叹了口气,虽然心情复杂,但他还是要公平地肯定三哥在治军方面的能力,微微点头道:“好的,我等下就看,会如实向父王禀报,三哥多年宵衣旰食,理应受到重赏。”

  “只是……”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三哥一片赤诚着实令我敬佩,但我还有个问题,你既然全心用在军中,那就无暇关注郡守府的政务了罢?”

  “九弟这话的意思是……”韩佚一怔,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旁边的张良看到他这幅神情,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嘲讽。

  按理说,到了这个话题沉星就应当回避,只是三公子和九公子对她都有所求,还需她留下一叙,都做主请她留下,她的神情很不自然,犹豫许久之后还是依了他们,带着兮兮端坐在三公子休息的榻上,兮兮靠在她身边,玩着手中一只琉璃九连环,而她听着韩佚与韩非和张良的对话,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垂下了眼帘。


  “阳翟是三哥封地,治下官员皆归三哥管理。”伴着大袖拂动时的小小风声,韩非将玉佩置于桌上:“那个郡守,实在不是什么办事的好材料,你将这么重要的玉佩交给他,他却随随便便的遗失到一个车夫那里。”他以手支颌,斜靠在案上,闲闲地看向震惊的韩佚,唇角微弯,“不如我替三哥做个决断,这种瞒着你偷偷生事的下属,还是别要了,多影响你的清誉啊。”

  韩佚此刻的表情变化可谓精彩,看到玉佩起阴晴不定,听韩非说起郡守后更是迷惑难解,昔日密林中弯弓搭箭毫不犹豫的青年,这时却不禁开口为自己辩白:“九弟,玉佩是我的没错,但那是我与郡守平日联系时的信物,我近日并未拿它做别的用处,你若不信,叫来郡守,一问便知。

  韩非不置可否,只把目光投向在一旁端坐的张良,微笑道:“子房说话一向有条理,就请你为我们说明这中间的缘由,好吗?”

  承他所求的小公子欣然应允,颔首一笑,嘲讽表情全无,耐心地为韩佚解答:“三公子,今日我们出行的马车,可是你委派的?”

  “……马车?”三公子一顿,意识到了不对,摇了摇头,“我是吩咐过你们今日会来,但当时我心里难过,并未再说其他。”

  “这就对了。”张良笑了笑,手指在乌木几案上一敲一搭,思虑着跟他解释,“我与兄长来阳翟时,接洽我们的校尉是三公子的人,那时他对我与兄长尚有偏见,准备了极为简陋的马车,我想,也许是从军之人行事粗犷,看不惯出门还要坐车的架子。”

  先不去探究那个校尉做的对与错,张良继续言道:“我与兄长今日坐的马车与当日可谓天壤之别,但殿下细想,若今日是你派人来接我们,会为我们准备温馨舒适的马车吗?”

  “应该……不会。”韩佚思虑一阵,直言道,按照他的习惯,只会说备两匹快马接他们来。

  听到他的回答,韩非和张良齐齐一笑,然后张良接着说:“如此我们便知,马车定是郡守府派的。三公子可知,郡守从我们来阳翟那个夜晚起,就下定了要将我们二人除掉的心理,如此退可为他免罪,进可向你邀功,他带着你的信物玉牌,便是告到王上那里,我想三殿下也无法为自己说清。”

  在张良平和又细心的解释中,一头雾水的三公子逐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事情从他们刚到阳翟那晚开始说起,行宫外吊死的少妇在韩非看来真算不得大事,他向来就不讲究虚礼,但他疏忽了一点,王室行宫内还有几位生前心系于此,死后将灵位送过来的宗室先祖,涉及先王,这就完全不是他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的程度了。

  因有灵位在此,平常官员们都是严加看管,行宫方圆几里之内从不出事,偏偏在九公子来阳翟时,就有人会吊死这里。这件突发的意外让阳翟官员人人自危,时人笃信神灵,尤其敬仰先祖,阳翟作为旧都此风更甚,有亵渎先祖者乃大不敬,亵渎先王更是罪不容赦——这次犯了此罪的,正好就是郡守府上上下下负责此事的一干人等。

  尽管没想太多的韩非一再重申自己完全不在意此事,可第二日他因为风寒在身不耐烦的焦躁态度偏偏就惊吓到了一直悬着心的郡守,离开兮兮家之后,他一边派人去查兮兮是谁,一边召集手下商量如何应对,第二日夤夜时分,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更是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

  ——送信人称九公子不过就是给郡守府做个样子,他早已知道兮兮身世,还知道马政署长与阳翟曾经的联系,这次他来,就是为了除掉三公子,你们看管行宫不严,犯了大不敬之罪,就等着他上报大王,然后全族流放罢。

  郡守府一干人等左思右想后一致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在九公子去军营前,趁他和张良人生地不熟,将他们带入荒僻的山谷之中除掉。这样既可为三公子除掉劲敌,又可为自己的疏忽脱罪,尤其是近几日阳翟天象有异,据说有数年难遇的暴风雪,不动手就再没机会动手了。

  ——可是他们瞒着三公子动手,三公子事后会不会认?那可是他的兄弟!

  不怕,他们手中有三公子的信物玉佩,还有与他多年的交情,不管怎么说他也会继续护着他们这一回,之前的多少次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再说兄弟又怎么样,太子之位面前,兄弟算得了什么?

  “至于是谁让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又是谁最后告诉了他兮兮的身份,那我们就要问问——”他侧目望向端坐在榻前的华衣夫人,语调平和又自然,像是在寒暄家常一般,“你的雅樗夫人了。”

  “阿星,你——?!”韩佚一下回过头,目光错愕,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阿星,是你做的,这话是你去说的?”

  沉星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惧怕或是羞怒,冲着他们点了点头,语调平静而幽凉:“是我说的。”


  张良饶有兴致地看向这位少年旧识,轻轻一笑,不等韩佚想起来就先问道:“沉星,我们赴宴的那一日,你见到兮兮的第一句话是‘你从哪里带来的这个小女孩?’而不是问姓甚名谁哪族人氏?可见,你早就知道她的来历对不对?”

  他说的这个细节连韩非都没有留意,眸光一闪,坐端正用心地听。

  “你说得对,我当时盛怒之下意气用事,犯了说话不留心的毛病。”沉星这时才露出了些许的惊叹之色,定定地看着向她微笑的小公子,朱唇微启,缓缓地言道,“连我自己都不记得那一晚说的是什么了,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有经验,真是天意啊,还偏偏就遇上了你。”

  她略一侧首,绕开三公子不可置信的视线,看着对另外两位在等她说话的公子,双眸中的神色沉了沉,才开口道:“既然被猜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们,没错,地图是我送的,郡守府的消息也是我派人通知的。”

  “刚这里时我注意到,原来郡守府所有的人都对三公子另有所图,打着他的名头在外面做了许多恶事,还总是怂恿他既有军权不如哗变,可军队一旦哗变,受损的只有殿下和我爹爹,对他们可是毫无影响。我早就想动手了,因为在我看来,这群人胆大包天,死有余辜!”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凌厉又愤恨,帐中几人被震得一愣。

  “殿下,我想你应该不知,关于兮兮,郡守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喘了口气,目光转向韩非,竟然又微微笑了,“马政署长一事,其实是我根据和三公子的谈话而暗中调查出来的,他确实是三公子的旧友,但举荐他和唆使他在太子御马上动手脚,可都是郡守府瞒着公子做出的事,他们办事不力,却要让殿下揽上全部的风言风语,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爹爹听闻此事之后,骂我糊涂不早说,阳翟官员早就该换掉了,所以我才下定了决心。”她冷冷一笑,“你们或许会说我盲从罢,不过我也无所谓,我自小母亲去世由爹爹带大,本来就该听他的。”

  “我并没有做什么大事,只不过把实情告诉了他的妻子而已。”她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那妇人竟如此贞烈,问我是否有为夫君报仇之法,我告诉她,如今之计,唯有大不敬之罪才能引发全阳翟官场的震动,她听了我的话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只给我交托了兮兮。”

         “看得出来,她很爱自己的夫君,要不是惦记女儿,早就随他而去了。”说到这里,沉星望了一眼怀中不知所措的兮兮,眼神中充满了怜爱。

  她越说越开心,全然不顾三人的震惊眼神,放开兮兮,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优雅又端庄,唇边绽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我唆使兮兮的母亲自尽,假传三公子之意密告郡守,又将地图交给九公子,就是想借刀杀人,用大不敬的罪名干净地除掉郡守府。这样爹爹就可以安插他的亲信,三公子也不会再受人蛊惑,甚至还可以与九公子交好,为大司徒府留下一条退路。”

  ——计划是周全的,但这一切的可能性都要建立在韩非和张良猜不出地图是谁所送之上,然而他们第一眼就看出了地图的主人,再想想她之前的反常表现,绝顶聪明的两位公子单凭几个片段就能看出她的计划,导致这后来的一切都变成了不会实现的空想。


  “殿下,你明白了吗,我其实是这样一个人。”说罢,她凉凉地看着韩佚,完全不像春日花树下那个笑容明媚的姑娘,“我带着我的责任嫁给你,整个大司徒府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你却从未打算与我们结盟。”她一扬唇,提高了声调,竟带上了些许的威严,“你说你真心喜欢我,可是你觉得,你的喜欢是我想要的吗?你的喜欢,能给的了我想要的吗?能给的了大司徒府想要的吗?”

  “我……”三公子无话可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新婚还未满一年的夫人,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一样,想从她身上看到当时跳进自己怀抱的少女,可他发现,怎么也看不出来。

  韩非则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微笑的华衣夫人——他想到了是有人传给郡守消息,还觉得是三公子手下的人,没想到沉星居然藏得这么好,她来行宫时明明还像个手怒气冲冲的新婚夫人,而现在再看,那时她来,只是为了确认兮兮是否在他们手边而已。

  难怪她那天晚上见到兮兮毫不惊讶甚至不会多问,当时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沉星的突然拜访上,却没想到,沉星本身的出现,就是证明他们已经进入她的计划之中。

  意外的是,张良却一点都不惊讶,他竟然觉得现在才算理解了沉星对三殿下的复杂心情,怪不得兄长在宴席上温言相劝时,沉星会是那副又愤恨又厌恶的激烈模样,原来她已在背地筹谋已久,看到几位公子反而拘泥于小节,因为感情的事来劝她,自然会无比暴躁。


  先开口打破帐中这份令人难堪的沉默的,竟是三公子,他已从片刻前的错愕中恢复过来,现在的表情是愧疚中带着难过:“阿星,你,你竟为了我……”

  沉星马上打断了他:“殿下,你别搞错,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大司徒府的未来。”她的手臂一挥,袖中手钏哗啦啦一阵轻响,如她此刻飘渺的笑意一般,“也不妨告诉你,我本来打算当他们质问你为何陷害时,我们说出实情,用地图的事与他们交涉,因为没有地图,他们决计出不去离忧谷,至少要记我这份情,不会迁怒于你。可我还是太小看他们,从前在韩宫一起读书时我就知道,九公子和张良是极聪明的两个,那时我并不以为意,现在……还是吃亏了。”

  “只从一份地图上就能猜出我的打算。”她侧目望着韩非,爽朗笑道,“不送地图,我做不到,不除掉郡守,我也做不到,本就进退两难,也怪不得你们这么容易就看出来。”

  一阵叹气声悠悠长长,带着九公子无奈的笑意:“沉星,三哥求我去劝你,本想让你不要生气,可你却显见是气大了,说什么阳翟各处你都清楚,让我想不到你都不行。你要知道,三哥这人重感情,他能为了你那样求我,又怎么可能再对我下明面上的杀手呢?这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嘛。”

  “我知道,三殿下是个重感情的人。”沉星点头同意,露出点点少女时的明媚笑容,旁边的韩佚不由得一怔,她又道,“可若他不是三公子,爹爹就不会同意我嫁给他,所以,对我来说,大司徒府更重要……抱歉。”


  最后两个字她是冲着韩佚温声说的,这几乎是他们成婚以来她最温柔娇俏的一刻,还没等韩佚回过神,她站起来,腰背笔直,姿态娴雅,跟韩非做了个深深的万福:“殿下,之前我就跟爹爹说过,此事若成,是大司徒府于你的一份人情,若不成,也请殿下看在地图的份上,都算成我一个人的错,与大司徒府无关,更与三殿下无关。”

  “今日我一直心慌不已,风雪太大,出乎了我的想象,赶来虽是抱着侥幸心理,但我还是不后悔,请殿下指点,方才诸般种种算过来,我该当何罪?”她笑得释然又平静。

  以前曾精研过法度律条的九公子,偏偏在此刻为了难。

  若是别的事,韩非可以立刻给她定罪,可说起来这几天,她都未亲自参与,只是把实情告诉了两个不同的人而已,兮兮的母亲已死,郡守那里没有真凭实据,很难为她定下大罪。况且,她没想到雪下得那么大,虽有地图也不能让人放心,终究赶了来,来就相当于自投罗网,这份心思也不可不察。

  他还在沉吟,三公子却探身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激烈地摇头:“九弟,不要想了,你忘了阿星说的话罢,她什么都没做。”

  韩非被他的话弄得一愣,张良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为他点明了思路:“三殿下,你要把整件事都归咎于自己?”

  “三哥……你是说?”韩非明白过来后不由一惊,诧异地问他,“你是要我把这几日的错都算在你身上?”

  一旁的沉星也明白了,端庄冷静的夫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夫君,匆忙地摇了摇头,说话变得不连贯起来:“三殿下,不,你不要这样——”

  话未说完她便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因为不知何时,韩佚走至她的身边,在她毫无提防时,一个手刀轻轻地劈在她颈后,而后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榻上,兮兮吓得连忙去看。

        三公子却若无其事一般地站起身来,跟他们说:“别理她,我们说我们的,你们来之前想跟我论罪对罢,九弟请讲,我都承认。”

  ——阿星,说什么抱歉……我从不需要你的抱歉,如果一定要说,你应当对我承认错误,做这些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要做,我难道会不支持?同进同退,这不是你在新婚当晚告诉我的?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再看自己的夫人,而是在心里这般笑了笑,长舒了口气,像是轻松了许多,又坦然对韩非言道:“九弟,你和张良都是聪明人,我再绕弯子也没用,阿星说的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按照法度论罪罢,我绝不会向父王辩解。”


  “三殿下,你——!”张良的语气里也有抑制不住的差异,他竟这么痛快的就要为阿星担下所有罪名?

  放下心结之后韩佚好像聪明了许多,一下就才出了张良的心思,韩佚淡然一笑,坐在原处身形不动,只是平和地说:“从狩猎结束之后,我就知道和你们之间一定要有个胜负,我既然敢射那一箭,就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

  “从你打落我的箭起,我也知道,我终究不是你的对手。”他抬眼看了看张良,“这点上,我是羡慕九弟的,也佩服他的手段。”

  “手段——?”张良不解。

  韩佚又笑了笑,看着他们俩:“假如今日只有九弟一人在此,我或许还要与他一搏,只是他竟带着你,你的背后还有整个相国府,让我束手束脚,不能在此果断下手,也罢——”他回过头,目光在沉睡的夫人身边无限流连,语调也越发温和,“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我跟阿星之前……都是我错了,这份代价,就算给我罢。”

  “九弟,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他转过身,向着立在原地的韩非屈下了膝。

  韩非完全顾不上说明带着张良到底是不是为了他背后的相国府,他沉默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三哥,二十几年里他们的交流屈指可数,原以为自己凭着旁敲侧击的新闻已经足够了解他的为人,今日一见,他却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位兄长。

  ——向你保证,这些年不曾吃空饷,不强征民夫。

  片刻前对他的崇敬重新回到了心中,他不禁要质问自己:如果忘了密林中的一箭和风雪交加的山谷,你会和他勠力同心吗?

  又有个声音冷笑道:你别太天真了,如果这两次不是张良都在身边,你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还能站在这里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个机会吗?

  激烈震荡的心情让韩非久久不能抉择,与三公子在原地一个站一个跪,陷入了僵持。

  一旁端坐的小公子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他想的和韩非如出一辙又有微妙差别,毕竟他与三公子交情不深又素有嫌隙,考虑的并不是要不要给三公子和沉星留一个后路,而是认为,这件事一定要慎重考虑,轻易答应肯定会留下后患。

  张良走过去,拽了拽韩非的袖子,眸色深沉地看着他。

  这一下像是给出了明确的提示,心里怎么想的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冲着张良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地咽下所有想说的话,对着长跪不起的三哥长叹一声。

  “我……不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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