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六十五日】一念生尘(14)(全文完)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14) 昭昭山河


  他们的故事从这里结束了吗?

  不,故事依然还在继续。

  从他目送白衣少女离开到如今,又过去了两年。

  那是一个极其安稳的两年,当时天下的各方势力还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于是庄内学习的接着学习,教书的还在教书,忙碌的总是忙碌,身体不好的……依旧身体不好。

  这并不能怪他,实在是咒术的作用太强,他本又体弱,坚持着活下来已经不易,没有人再会多强求他伤愈的速度,他还活在这里,本身就是个无法想象的奇迹。

  小圣贤庄的弟子们起先看到三师公在他的事上极为上心,样样亲力亲为,很少拜托弟子去做时颇为好奇,有时会互相悄悄打听此人是谁,可其余两位掌门都是缄口不言,时间长了,见他一如既往,从未管过别人的想法,聪明的弟子们也就知道,不能再多问了。

  对他们来说,这是从烽火家国,崎岖岁月里偷出来的两年,没有跋涉千里的寻寻觅觅,没有无可奈何的相聚分离,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再简单不过的相处。

  最初的相逢里有他的英俊笑脸,最后的相聚中仍有他的温情眉眼,不用去担心何时告别,因为每一天都是与你的初见。


  那时韩非哪里都去不了,索性就一直在小圣贤庄养伤,两年的时间里他的身体时好时坏,不过总算恢复到可以与张良在屋外散步的程度了。恰逢这一年的春日又到,他提出这个要求,考虑到小圣贤庄各处还带着些旧年的冷意,张良担心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他却笑了笑,说不妨事:“闷了许久,正想散散心,子房陪我四处逛逛好吗?”

  张良犹豫了片刻,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还是应允了下来,和他一起缓步出了呆了很久的房间,这是韩非恢复好以后第一次重新走在小圣贤庄的长路之上,他的双眼贪婪地看着四处景色,偶尔问子房某处是何处,都会得到他的耐心解答,因为在这些年里,对于小圣贤庄,张良已经比他都熟了。

  走过一处曲折栈桥,尚未回暖的空气中传来了隐隐的清冷香味,他眼前一亮,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半山坡上粉白相间,盛开着大片梅花,从这边望去云蒸霞蔚,竟是处颇成气候的梅园。

  “咦,子房,小圣贤庄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梅花了?”他惊喜地问,苍白许久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有了淡淡血色。

  张良在一旁含笑回答:“是我刚来读书的那一年。”见他的神情越加好奇,马上从善如流地邀请,“兄长,如果你不累的话……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

  ——明明是自己想看,还是让他先来请,就跟小时候似的,总给他个台阶下。

  他莞尔一笑:“不会不会,子房别这么客气嘛,我当然要和你一起去看看。”

  走近了会发现,梅园不大,布局却特别的精巧细致,长路两旁的梅花处处不同——时而是单瓣绿萼,洁白花朵令观者犹如行走在重蒙云间;再走一段时的梅花变成了晚跳枝,一棵梅树上同时开着白色或是白里带红的花朵,俏皮可爱;走至最后一段时,全部换成了最好看的白须朱砂,花瓣是层层叠叠,近乎于紫色的粉红,如锦似霞,光彩夺目。这时你才会领悟到布置者的深意,由近及远,由浅及深,既不会造成观者眼神上的疲劳,还能最大限度的欣赏到园中所有梅花。

  穿过大片的白须朱砂,路的尽头有个小竹厅,厅中有几案与坐榻,可供走累了的观者在此歇息,对于重伤初愈又走了好久的韩非来说,来的正是时候。

  “这梅园真不错。”坐下后他赞赏地言道,“我记得离开那年还没有这么大片的梅花,当时还遗憾过,桑海气候极适合梅花生长,而小圣贤庄却鲜少见到,没想到现在都有了这片梅园。”欣喜地看了一阵,笑问张良,“子房,你知道此处是谁营建的吗?”

  “……兄长,对不起。”张良一怔,收了笑容,抱歉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这几年诸事繁多,竟然没想起来打听,兄长想知道的话,以后我找师兄问问。”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片梅园是哪位高山仰止的前辈所建,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告诉兄长,听闻老师去世时他已经很难过了,张良想等到他的身体再好一点后,再慢慢告诉他。

  韩非看他一眼,似有所感地笑了笑:“没事,以后再说。”指了指身边的坐榻,“子房,你坐下来罢,我有好多问题想问问你。”


  从苏醒直到现在养伤的两年中,他当然问过子房自己为什么没有死,而张良只是给他简要地讲了一段大巫祝在信里所写的内容,说是因为当年救了兮兮才有了今日的机缘,别的他没有多说,韩非也就没有再勉强他。

  若兮兮是个伶俐活泼的姑娘,以他的能力,早都哄着问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可偏巧兮兮不是,她也许还被张良嘱咐过,不要在韩非面前多说一个字,所以她口风很紧,就连解蛊的事都是韩非偶然看到了她落在身边的锦书才知道的,只看了几行字就被兮兮看到,她立刻冲过来抢走了,他重伤在身,只能看着少女跑走的身影,不停苦笑。

  一阵风过,吹得各色花瓣纷纷飘落,他在清雅悠远的香气中微微一笑:“子房,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想问你,解蛊的时候,你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对不对,告诉我,是什么?”

  他的眼神极其郑重,盯着神色渐渐有些不自然的青年,加重了声音,在无人的梅园中显得极有感染力:“子房,我想知道。”

  “她写的蛊……是什么?你解开了会怎么样?”他不依不饶地问,“我观兮兮神情就明白,这一定不是个普通又容易能解开的蛊。”

  韩非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是他记忆中的青衣小公子一举一动还都十分鲜明。他清楚地记得少年时候的子房特别乖巧,都不用问,从眼睛里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现在不行了,他看过来的眼神虽然还是一样温暖,但要从这一泓秋水中读出他的心事,就太难了。

  他有点累,倒不是觉得自己累,而是替他累,因为他总是要这样费尽心思的瞒着自己。

  若是换做以前,他们都还小的时候,韩非一定不把这当回事,子房不愿说,那就别说了,可是过了这些年,他不能再当做没看见一样。

  他仍旧想像以前一样,不管是多大的事,都和子房共同分担。

  尽管苍白双颊现在毫无血色,他依然温柔地注视着身边的素衣青年,像哄幼年时候的小公子一样,婉转温情,一字一句。

  “子房,我不想强迫你,这两年一直在等,等什么时候你能亲口告诉我,你以前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我相信,这次也是,对不对?”

  青年在他的连串发问里一直保持着不自然的神情,听到最后一句,垂下眼帘,清微笑声如同如同水珠滴落在石头上般的凌冽:“兄长,你……就一定要知道不可吗?”


  看来张良明显不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思忖片刻,他抬起眼,直视着韩非问询的双眸,接着笑道:“能够有机会看到你康复,是我现在最高兴的事。”凑近他,轻轻覆上韩非尚还显得嶙峋的双手,他温言道,“我只希望兄长以后好好活着,我们……并不会再分开,这样就足够了。”

  说话的年轻掌门这一年也过了二十五,风度优雅,谦逊沉静,做了师长之后少了几分幼时的乖觉,平日里一举一动令人倾慕,而他说这几句话时,却俨然还是当日宫中那个慧黠灵秀的小伴读,每个字都有着看似平淡却深不可察的重要感情。

  听话的人与他相知多年,当然完全明白,虽说他样貌未变,可实际上已经有了年纪,他却还是如同少年时那般,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另一只手也轻轻覆上他的手,恳切地言道:“子房,不要以为用好听的话就把我蒙混过去了,你的心意我收下,我很高兴。但你今天还是一定要告诉我不可。”

  缓慢说完这段话,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胸膛起伏,不停地微微喘息着,看着他的目光却还是执着而坚定。

  张良见今日是怎样也瞒不过他了,不禁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厅外如漫天云霞般的白须朱砂,梅花从层层叠叠的山路两旁铺沿开去,一路盛景如波如浪,着实是美不胜收,他高兴之余,心中也确实不忍在这种时候还违拗兄长的要求。

  ——兄长是性情很好,可是固执起来无人可及,这一点在许多年前,小公子刚做他的伴读时就知道。

  他转回目光,冲着注视着他的兄长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没回答他问题,却反常地先又说了一遍:“请兄长和我一起,继续好好活下去。”

  碧蓝天穹下疏枝缀玉,梅海凝云,漫天的白须朱砂在风中缓慢摇曳,悠远的香气环绕在他们身边。

  以后的很多年,韩非都不会忘记今日这个美得近乎不真实的画面,在他的记忆中如霞似锦,如梦似幻,最重要的是青年接下来告诉他的话,让他想到时总会觉得心头一热——很多年前这个年轻人对他来说是一种美好感情的寄托,很多年后则更为复杂,他不仅代表着自己少年时的风花雪月与真挚感情,更是现在重伤在身,却仍然努力活下来的重要意义。

  不是所有的话都会实现,不是所有的路都能走完,他们是真的错过了很长时间,又经历了很多的事,若是稍微有一点差错,根本没有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谈话的机会。

  尽管总有人说世间种种终必成空,可你还是会看到,只要有爱,任何时候都不会晚。


  大约是怕说得快了他会听不完全,年轻掌门用上十足耐心,文雅温和地娓娓道来。

  巫祝曾在信上写明,蛊为巫术,尤其是秘藏巫术,施术者解蛊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为报兮兮的救命之恩,自己会帮二位承担解开子蛊的反噬,至于解开子蛊的代价,就要看张良愿不愿接受了。

  “子房,你——!”他听这话便一惊,语无伦次地问道,“你接受了什么代价,严重吗,对你会有伤害吗?”

  张良笑笑,示意让他放心:“无妨的,兄长,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请你和我一起,继续好好活下去。”

  ——这蛊下在他们二人身上,若不解开则罢,解开的那一天,那么一方能活到哪一日,以血为引的另一方亦然。换句话说,就是只要一方活着,另一方就算受了再大的伤也不至于殒命。

  他用了一阵才考虑清楚这中间的关系:他重伤未愈,张良尚还年轻,解蛊之后的得益者为谁一眼即知,很明显,他完全是为了自己着想,干脆地,慷慨地,毫不犹豫地,把以后岁月的至少一半,悄悄地赠予了他。

  可他从没在其他人面前透露过半句,若不是他今日步步相逼,也许子房永远都不会说他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想得多,做得也多,但总是不会说,别人也通通都不知道。

  顷刻间,他便感受到青年如山似海般沉默又郑重的感情,不由得震惊地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失声道:“子房,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他提高了声调,痛惜地怪他,“你实在是,实在是太冲动了!”声塞语急,眼眶微红,显见是惊讶极了,他本来平静的双眸无比闪亮,像极盛的烈阳,灼然又心痛地看着淡然自若的青年。

  “可是……我觉得很值得啊,兄长。”对于他连声的质问,他只微笑着回答了这一句。

  被他盯着的青年却是依旧神情平和地看着他,像少年时每次口角之后一样,似乎是在等他从震惊中平复下来,然后再细细讲给他听。

  他顿觉自己无所适从,微怔片刻,摇了摇头,一声轻叹从唇边逸出:“唉,我知道,不管我再说什么,我们都一样,心里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何况……现在在这里的我,也没有立场来指责你。”他长长地叹气,很生气,偏偏又说不得他。

  张良却不以为意,眉目舒展,神情温和,愉快地回答:“兄长,你别这么说,这些年,多半时候的选择都是身不由己,这个决定却是我觉得最值得的一个,多谢兄长理解我。”


  看他这压根就没当一回事的样子,韩非只能无奈地微笑,暂时压下这个话题,继续与张良一起坐在竹亭中看着入眼云霞。今日他们逛得不凑巧,梅园中一个当值弟子都没有,想喝杯茶都要自己来,幸好亭中物品一应齐全,三师公亲自动手,给他们泡茶喝。

  他含笑看着素衣青年,动作利落又熟练,风姿高华,真的是……一眨眼间就长大了。

  今时今日,要喝张良先生的一杯茶可不容易,少年时他们有下人服侍,现在庄内也有弟子积极代劳,若不是极为重要的客人,绝不会有劳先生,今天这杯,是他伤好以后头回见子房亲自动手。

  “兄长,尝尝看,和别人泡的有什么区别?”他递过茶来,浅笑着问。

  别人自然指的是张良的两位师兄了,在小圣贤庄养伤的这些时日里,他也曾与其余的两位师弟有过短暂交谈,因他身体总是不好,他们就没有多来打扰他,不过儒家重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位师弟亲自泡的茶还他是喝过的。

  他记得两位都是年纪轻轻就满腹才学的当世俊杰,当年他离开小圣贤庄时,伏念就已经是这里的弟子了,寡言少语却异常刻苦,这次见到的颜路也是个温文又谦逊的年轻人,与子房谈到他们时他都曾夸赞过,至于别的,就没有再注意过了。

  现在子房问起来,他便又垂眸想了想,不由得笑道:“就是……一般的茶罢,没什么感觉。”又揶揄地看着他,“哎,子房,你关心这个干吗?对我来说,他们用礼数来泡茶,你用心来泡茶,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哦。”

  边喝茶边打趣的韩非依旧言语风趣神色温柔,即使体弱,恍然还是昔年的生动眉眼,让对面浅笑品茶的素衣青年不由一愣,定定地看着他,几度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也许一阵清风过后他就不见了。

  放下茶杯再看兄长,那人仍是一副浅笑模样,这才让他放下了心。

  ——在他看来,大巫祝信上所写的条件非常诱人,并不是蛊术反噬的代价或是逆天而行的后果,而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利用任何机会救醒兄长,并且永远不会后悔。


  韩非抿着茶,看着眼中风云变幻却只是含笑不语的素衣青年,收了他的珍贵心意,连他泡的茶都觉得更好喝了些。

  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真相后,他并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是觉得子房做出这个决定过于轻率,现在兮兮早已离开了小圣贤庄,再找她问问有没有补救办法肯定是不可能了,而且就算她在,子房也一定不会同意,非但不同意,他自己还特别高兴能这么做。

  他虽然还在养伤,身体状况连当年都不如了,可他心里很清楚,别看这位年轻的三师公满身的书卷气又有掌门风度,其实他骨子里仍旧是个坚持的人,少年时就是那样,想做什么就要做到,谁劝都不行,连他都拗不过。现在他大了,自己聪明又有谋划,当然是更是谁说都不会听的了。

  唉,子房这件事做的……真是让他不知如何评说。

  想要谢他,却觉得谢字太轻无法表达,想要怪他,那就更不知从何说起,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这秘传之蛊遗留下来的效用——如藤蔓一般,从心底里蜿蜒而长,延伸开去,细细密密地缠绕并蛰伏在他伤重难愈的身体里,藤蔓上的每一寸都是一个人的积年情意,紧紧地箍住了他,让他一想开口,心中便有种血肉都被拉扯一般的疼痛。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记忆里笑语盈盈,一不小心就与他相许一生的少年已如故国一般尘封在他凌乱繁杂的记忆中,他虽然并未再说过如少年时那样动情的话,可是他现在做的事,已经为这句话给出了一个最好的答案。


  这两年三师公跟弟子提过很多次,韩非在养伤,希望他们尽量少去打扰他,所以他极少见别人。不过韩非还是在和当值弟子偶尔的交谈中得知,他们都能看出来,年轻掌门的心里总是有事,只是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他才有意无意地露出过欣然的笑容。

  弟子们不知如何开解,也不敢冒昧与他交谈,有关心他的孩子们就悄悄拜托过韩非,让他们年轻的掌门再高兴一点,因为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微微蹙眉时,不管你识不识得他,都会觉得一阵莫名的难过,先生对他们有授业之恩,实在不想看他这个模样。

  弟子们这个委托可真是找对人了,若连他都不知道如何说话才能让张良更高兴一点的话,这天下大概也就没有人能知道了,在短暂的难过之后,他放下手中的茶,轻轻叹了口气,恳切地望着他,微笑道:“能好好活下去……当然好,你别担心,我知道现在我们还能这样在一起,看看花,喝喝茶,有多么不容易。”

  因为你还在这个世间,所以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依然活着的意义是多么重要。

  ——每一天的日升月落,鸟鸣花香,都是你赠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了你,我当时就知道,为了今日的重逢,你一定做了很多我想不到的事。”他渐渐温声,笑叹道,“若我自私,就应该谢你没有放弃,若我心痛,便应该怨你不顾着自己,若我怅惘,当在此质疑我还活着的意义,但是,我只想说——”还是一个英俊青年模样的他双颊渐渐绯红,双眼微眯,低声却稳妥地告诉他,“这些年……你是不是总不开心,答应我,以后在我面前,在大家面前,多笑一笑。”

  他边说,边温柔地端详着青年,含笑道:“依我看,子房现在丰神如玉,清姿俊朗,笑起来一定很好看,总是蹙着眉头,可对不起你的翩翩风致跟掌门的身份呐。”

  “……”张良本在抬手饮茶,听到他这句话,动作停滞了很久,韩非才听到他简短的回答:“好。”

  年轻掌门声音艰涩又隐忍,好像还带着一点点释然后的委屈,语调凌乱又难过,一点都不像平日的他。


  说罢这件总是牵挂着的事,韩非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谈笑间又问他,“子房,你知道我现在的愿望吗?不知道的话,要不要猜猜看?”

  张良不猜,他已神色如常,只是浅笑着摇头:“兄长要是想告诉我,就直说。”

  “哎,你可真是……”他也只好笑着点点头,诚实地言道:“虽然天意难测,但我现在的愿望,还是想看到你改变宿命,改变未来的那一天。”看青年微微一楞的感慨模样,自嘲一笑,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的情况,现在想谈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希望,不要连累了你才好。”

  “兄长!”他微一探身,仍旧握紧了他的手,语气真切,许多年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请你记住我的话,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时至今日,我已别无所求,只希望兄长和我一起,好好活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在小圣贤庄教书,或是出去游学,都随你心意。”说着说着,他的神态渐渐放松,又像是多年前韩宫中那个聪慧温和的小伴读一样,言谈间时不时地反将他一军,“我对我这辈子还是很有信心的,兄长,你呢?”

  他生生一怔。

  虽然身体不好,神志可没有糊涂——“三生真是个很难达到的保证,不过一辈子还是没问题的。”

  这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去小圣贤庄之前,独自想了很久才告诉对方的话,当时的小公子微笑回应,因为年少与别离,也并未再赘言。

  当日的小公子已经长成了风姿如玉的青年,也不会再多提以前的事,但这句话他一直牢牢记着,陪伴着他走到今天。


  “你的伤好了以后,要不要去海边走走,或者,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一点,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我知道兄长也没去过,我们一起去看看?”张良说到了兴头上,没有注意到韩非的神色变化,只是兴致勃勃地笑问他。

  ——还有很多地方要一起看,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

  走过山川河海,走过荒野沼泽,走过喜怒哀乐,走过世事无常。

  独自行在世间的时候已经过去,接下来要相依为命,生死相连了。

  “我……”韩非一怔,慢慢垂下眼帘,就算低下了头,可完全掩不住他的浓浓笑意。

  ——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可是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觉得特别期待。

  两人在飞雪流霞般的飘花中坐得久了,发上身上都有不少零散的花瓣,他想了想,艰难地凑过去,帮张良拿掉了发间的几瓣梅花,然后微微俯身,轻轻环抱住了他。

  在这个迟到了多年之后的拥抱中,他能感受到,昔日少年的清瘦双肩现在无比坚定,似他一如当日般的澄澈心灵,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就算山海遥迢,你我始终同路。

  韩非很清楚,以他对子房的了解,知道即使没有兮兮的那层机缘,他也还是这么想的。

  不用去管别人怎么想,在他心里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当真厉害,极诚挚又极温柔,极聪慧又极固执。

  愿意给的,不管有多珍贵,都毫不犹豫。

  答应了他,就算是一个人,也是一辈子。

  ——难怪自己这么喜欢他。

  “我答应你,当然,都答应你。”在青年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环抱回来时,他极其果断地答应他。


  那么,他们故事从这里就结束了吗?

  不,他们的故事从这里刚刚开始。

  仅仅在他们梅园谈心的几个月后,蕲县的大泽乡,有人在雨中质问同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本来就已极度不平静的中原大地,从这句话开始,又陷入了动荡的风波之中。

  对他们来说,变化来得极快,都还没有顾得上商量好到底是继续在小圣贤庄教书,或者是一起出去游学,就这样又被卷进时代洪流里,还要继续不停地往前走。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烽火逐鹿,兵荒马乱,经过一个反转了整个天下政治格局的事件之后,胜负已定,又过几年——

  “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

  “甲午,汉武即皇帝位氾水之阳。”

  从秦末至汉初,一转眼就又过去了很多年,很多事做好了,很多事成了遗憾,见过了很多人,也错过了很多人。

  黄尘清水三山之下,世事变更如同走马,霎那间,又是一个新的时代。

  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约定,总是记在他们心中。


  你也许会在某一日的长安城,见到独自一人正要出城去的他。

  或是在同个阳光极好的午后,见到在小圣贤庄负手而立的他。

  他们已是经年未见,笑意却是一样的清俊又温柔,沉静如海的眼神中,都饱含着对未来深深的期待。

  仗剑趁云行,万里度风沙。

  流离的半世刚刚过去,相知的一生正要开始。

  他正在等他,他要去找他。

  人生苦短,珍惜当下,以前的时光属于出生起就注定了的宿命,以后的岁月则尽数属于那个和他说好了的——

  山海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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