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2）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爱过一次再别离

　　回家前，锁好门窗，检查了公共卫生区，看到没有垃圾，张良松了口气，提上书包回家，才走到自行车棚，又下起了雨。

　　今天从早上起雨就没停，大家来时都带着伞，突然又下雨倒是没关系，但是打伞不方便骑车，他站在车棚外等，十六七的男生，白净又清秀，笔直地站在檐下，像棵挺拔的小树。

　　几分钟前刚走进校门的年轻人就不像他这么悠闲了，他没有带伞，瞬间就被大雨浇了个湿透，只好加紧几步，也顺便躲在了离校门最近的车棚处。

　　他整了整被雨淋湿的外套，摇头苦笑，本来就有事迟了，又站在这里躲雨，校长可能等得望眼欲穿了，抬头环顾四周，更加迷茫——快十年没回来过，学校变化很大，细雨绵绵中更显朦胧，离开校门口的话，他立刻就要迷路。

　　发愁中转眼一看，有个拿着伞的学生站在他不远处，他像是得了救，走到少年背后，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同学你好，请问……行政办公楼怎么走？”

　　沉浸在背单词的张良一转过头，突然看到一双笑意极深的眼睛，双眸纯湛，如最好的晴月夜，黑得深不见底，倒映出他略带惊讶的脸庞。

　　少年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啊，我是说——”他又笑了笑，以为张良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很久没回来过了，学校变化挺大的，找不到行政办公楼了，麻烦你给我指一下？”

　　说话时，从他发间滴下来的清莹水珠掉落在少年的手上，沁凉入骨，少年垂了垂眸，略一思索，打开了伞，微仰着头，礼貌地对他说：“我带你去。”

　　本来只想问个路的他没想到这位同学如此周到，粲然一笑，点点头：“谢谢你啊同学。”伸手握住他的伞柄，还是笑意浓浓的眼神，无声地向他问询，“我来？”

　　张良依言松开了手，跟上年轻人的脚步，他的伞是幽深的蓝，将伞下两人的脸更衬得白皙，年轻人是个自来熟，主动问张良：“看你现在还没走，肯定是哪个班的班长了。”

　　“……是。”答完又侧目望他，有些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爽快又明了地笑：“因为我也是附中的，班长最后离开的规矩我那时候就有，附中的习惯你也知道，历史悠久，讲究传承。”

　　少年微笑着点点头：“这倒是。”又抱歉地看着他，“原来我们是校友，对不起，刚才我——”

　　“以为我是坏人吧？”他表情灵动，显得神色更加慧黠，双眸只一转就明白了张良的意思，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笑吟吟地答，“其实啊，我不仅不是坏人，还要在这个学校跟大家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啊，那你是……”聪慧的少年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行政大楼也正好到了，他手里接住年轻人塞回来的伞柄，还被他拍了拍肩膀，“我到啦，班长同学，谢谢你，今天我办完事就太晚了，下次吧，下次见到，我请你吃冰淇淋。”

　　张良刚要说只是带个路而已，不用这么破费，年轻人却已经转身走进了行政大楼，背影冲着他挥了挥手，扬声笑道：“你快回家吧。”

　　看来他真的很急，几句话中匆匆上了楼，消失在少年的视线里，一楼大厅里只剩张良，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楼梯，轻轻地笑了笑。

　　出门雨刚好停，骑车回家的一路上本来已经忘了这事，可是小区外有两个小女孩经过，一人手里拿着个冰淇淋，他又想起刚才微笑着卖关子的年轻人，其实他一说张良就知道了。

　　——真是个奇特的老师，上楼前，他悄悄地在心里笑叹。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早忘了陌生老师许下的冰淇淋，倒是同桌的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趣：“第一节就是化学，知不知道我们的化学老师是谁？”

　　开学三天，各科老师他们差不多都熟悉了，只有化学老师，因为第一节排在这天下午还没上，他们便有了好奇的猜测。

　　“我不清楚。”张良摇了摇头，“没听班主任说，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好老师。”

　　附中是省级重点，能带升学班的老师当然能力极强，他们对这个并不担心，只是他同桌是个女生，关注点不太一样，笑嘻嘻地碎碎念：“那是当然啦，不过，我还是希望要是个长得帅的老师就好了，昨天碰到二班的朋友，她们化学老师是个老头……你说她们惨不惨？”

　　张良翻着书预习，想到那个大腹便便的严肃老师也不禁笑了，边看边说：“赵老师啊，据说他对学生很严格，但咱们也别幸灾乐祸，万一咱们老师还不如赵老师，那你岂不是……？”

　　“不会的。”同桌笃定地言道，语气也变得更加兴奋，“老师已经来了，哇——我们可真幸福！”

　　张良好奇地抬头望去，年轻老师今天换了身西装，在他们的目光里几步走到讲台前，双手撑在讲桌两边，微微俯身，满面春风地看着底下同学，目光扫过那个眼睛微微瞪大的少年时，诧异之后侧头一笑，投给他一个惊喜又亲切的眼神。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你见面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哇，噢，天呐”之类的声音里，老师笑说他叫韩非，今年是头一次带高中化学，压力很大，但是他会和大家一起成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同学们喜欢上这门学科，充实地度过这三年。

　　第二排一个短发女生仰起头就能看到他神采飞扬的眼睛，然后她满意地回过头去跟同桌闲聊：“老师长得这么帅还有压力，那就只能靠你拿个竞赛的奖回来了。

　　这个班很多都是省内排名前三百的学生，说话都有自己的资本，让韩非听见了，他开心一笑：“这么厉害啊，好啊好啊，那就靠大家了。”他拿起花名册，直接问那个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的课代表？”

　　这一句“我的课代表~”被他念得百转千回温情动人，两个同学都有点脸红，文静的女生正想谦让，见老师也在看着她，只好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站起来，小声回答：“我，我叫弄玉。”

　　“那好，就你了。”他注视着花名册，又注视着活泼开朗的同学们，微笑道，“还需要一个男同学才好，我看看，是谁比较合适呢？”目光直接停在第四排的张良面前，朗声问他，“班长愿不愿意？对了，我忘了问你的名字？”

　　同学们都看向班长，张良默默看戏的表情一僵，不论他怎么想，老师这么诚恳，此刻谁还能说不愿意？

　　他点头，在同学们五花八门的目光中站起来：“老师，我叫张良。”

　　“那好，现在开始上课，序言都看过了吧？”

　　“看过了。”

　　“请大家翻开教材的十三页。”他轻咳几声，严肃起来倒是异常严肃，班里立刻没有了多话，全部同学都沉浸在他纯正又动听的声音中，“我们知道，化学，是一门研究物质的组成，结构，性质以及变化规律的科学——”。

　　后来张良听同学们讲，他们认为依韩老师的讲课水平，根本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虽然他们中多数在初三就已经开始学习高中化学，但是在韩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之下，大部分人都是由衷地喜欢上了这门学科。

　　经过的人都明白，对于中学课程，从为成绩而学到为喜欢而学，中间的差距可谓天壤，尤其是能为他们带出这种心理变化的老师，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课代表将这些话原原本本的转达给老师，他听的眉开眼笑，转着手里的笔查看他们第一次期中考试的化学试卷，不愧是省级重点，没有一个学生混日子，满分120，光117的就有十几个，最低也没下过100，他越看越满意，又翻了几页，抽出两位课代表的卷子：张良112，弄玉115——很好的分数，他非常高兴。

　　张良却觉得而老师的笑别有深意，他有些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分数，韩非不吝赞赏：“你和弄玉考得都很好，怎么样，就像之前说的，对竞赛有兴趣吗？”

　　初中起就熟知流程的他并不陌生，点点头：“想参加高二的。”

　　“没错，高一准备，高二参加完，不耽误高考。”韩非同意他的话，把卷子交给他，“你拿去发了，晚自习讲评，周五放学的时候你等我一起走，我跟你讲讲参加竞赛的事。”

　　张良抱起卷子，好奇地问：“老师，不跟弄玉讲吗？”

　　“115以上的同学都会讲，如果他们有信心和热情参与的话，我都支持。”韩非笑道，站起来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头发清爽又柔软，“但是你不同呀，老师还欠你冰淇淋呢，开学忙没顾上，说定啦，就这周五。”

　　“……”张良愣了愣，没有答话。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跟这位总是笑眯眯的老师说出口：从开学到期中的两个多月，他上课严肃，下课和蔼，加上人长得又帅，很快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如果让同学们知道老师单独请他吃冰淇淋，估计都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老师看完卷子还要写教案，管不了那么多，催促他去忙：“张良，你回去问问班里同学，想参加的在你那里报个名，周五一块交给我。”

　　张良只好叹了口气，跟老师再见：“知道了。”出门遇到班里同学，见课代表手里又有作业又有卷子，很热心地说帮他拿点，但想到跟老师约好的冰淇淋，他对别的同学有点愧疚，便客气地拒绝了。

　　十二年前的附中周围和今天区别不大，沿街开着各种跟学生们有关的店，走过四家文具店，两家教辅材料店，三家烧烤小吃店之后，张良终于停下来对韩非说：“老师，就这家吧。”

　　——可算定了，不然都要走到临近的三中了，韩非叹气，看着他笑：“不用担心那么多，同学们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回去我告诉大家，期末单科前十的，都有冰淇淋。”

　　张良乖巧地坐下来，适时地提醒他：“老师，期末就过年了……”

　　“哈，狭隘了吧，不吃冰淇淋我们就吃烤红薯嘛。”韩非不以为然，点了两个哈密瓜加紫葡萄的冰淇淋，拿上来时他一惊——多年没吃过这里的冰淇淋，分量可真不错，晚饭都能给解决了。

　　“还要吃点什么吗？”韩非吃了几口就没兴趣了，打量着手上的名单，五十个人的班级里有将近二十个想报名参加，算是不少的人数。

　　“不用了，谢谢老师。”张良同样对这一大杯加满了果肉、花生碎、红绿豆和巧克力酱的冰淇淋感到迷茫，但是老师盛情难却，他只好小口小口的吃，“同学们决定参加明年的竞赛，嗯……他们都很有信心。”

　　这一点韩非也知道，附中学生素质好，不仅是化学，这群年轻气盛又聪慧可爱的同学们对每一门课都跃跃欲试且志在必得，开学才三个月，报名参与各项竞赛的同学们就已经很多了。

　　附中学风严谨踏实，在不影响学习的基础上鼓励同学们多元化发展，参加比赛就是证明自己，只要学生们有这个意愿，老师们都会尽力帮他们达成。

　　“等我向年级主任跟教研室主任汇报了，就着手帮大家准备。”他莫名又对冰淇淋有兴趣了，兴致勃勃地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件事，严肃地问张良：“你跟同学们确认了吗，高二参加竞赛的话，都要上理科班。”

　　张良总算吃完了，小勺刮在杯沿上叮叮当当的响，如少年此刻的爽朗笑意：“老师放心吧，报名之前我都向同学们确认过。”

　　——要不要告诉老师呢，张良心里想，同学们报名时都跟他嘻嘻哈哈地讲，有他这样的老师，高二学理就更有动力了，何况是在他指导下参赛，不管成绩怎样，可都是个值得纪念的回忆。

　　他正在想，只听见老师笑吟吟地赞赏他：“那更好，我就不用换课代表了，你和弄玉同学都是我看好的学生，希望你们拿个好成绩，对考大学也有帮助。”

　　“老师，你知道别的同学都是——”少年的话忽然停在嘴边。

　　老师突然拿了张面巾纸，微微探身，帮他擦掉了脸颊边上的一点点冰淇淋，两人间距离极近，他能看到老师深邃清明的眼瞳，波光流转，神采奕奕地笑问，“嗯，别的同学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刚才我要说什么来着？他竟有瞬间的失神。

　　少年怔了怔，扭过头也拿了张餐巾纸，却又不擦，低下头，难得地犹豫起来：“没，没什么。”

　　年轻的老师奇怪地看着神色突然变得局促的少年，不知道张良是怎么了，不过他并没多想，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这时候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一会高兴一会失落纯属正常，既然学生不说，那他就不要做无聊又厌烦的大人了，自己的初衷不就是立志和他们做朋友吗？

　　于是他什么也没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学生：“吃完啦，那我送你回家？”

　　“谢谢老师，我从下个路口坐公交回去。”

　　韩非决定把自己的课代表送到公交车站，还不到晚上七点，正好是放学下班的高峰，车站人非常多，每趟车过来时大家都会被拥挤人流挤得七荤八素，幸好他个子高，随手拽住一根灯柱，拉着张良，让他站到自己身边的小空间里。

　　张良听话地凑过来，韩非顿时觉得自己闻到一股清清淡淡的薄荷味，嗯，估计是学生用的洗发水或是洗衣粉吧，他年轻，所以也没架子，低下头，端详着张良，好奇地问：“张良，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啊，挺好闻的。”

　　“呃，没注意过，家里阿姨买的……”张良尽管疑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但他的眼神马上出卖了他——老师，你怎么连这个都关注？

　　“噢……”他收回视线，随性地笑了，“我就随便问问，你别介意。”又一波拥挤人潮过去，他费了很大劲才站稳，两人之间的小空间始终没有变化，少年依旧挺拔笔直，站在他身边时，让他仿佛都能听到这棵小树正在拔节生长的声音。

　　没有老师不喜欢乖巧听话又学习好的孩子，他也一样，尤其张良，几个月里帮他分担了很多杂事，虽然带着三个班的课，课代表也有好几个，他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学生。

　　有一个问题韩非在意很久了，趁着这时方便，顺便就问了出来：“张良，我看你语文成绩很好，政史地的分数也不错，没考虑过上文科？”

　　张良想都没想就反问道：“老师希望我上文科？”

　　“咦，我不是这个意思……”韩非一愣，继而失笑，“这不是关心我的课代表嘛。”说着便揉了揉他的头发，觉得那股薄荷香味更浓了，“看来我平时真是太惯着你了，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吗，嗯？”

　　张良边笑边侧着头躲，安静下来以后他才认真地问：“那……老师怎么没读文科？”

　　“你说我啊——”他笑道，“说来话长，如果你期末还能考这个成绩，我就告诉你。”

　　“老师还卖关子？”张良有点不满，“明明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很容易。”他正要反驳，车来了，因为老师一直护着，他比人群先一步搭上公交车，顺着打开的车窗跟他挥手：“老师再见。”

　　“好，周一再见。”他站在人群中笑着挥手，“路上小心。”

　　关上车窗，老师不在他旁边，张良抓住杆子艰难地站着，他本来不太困，但是公交车又闷又热，摇晃一阵就让人昏昏欲睡，在他差点就靠着车杆打瞌睡时，突然想起老师笑盈盈的问话，脑海里瞬间澄澈，像是又吃了一大杯冰淇淋一样清爽。

　　“怎么没打算上文科？”

　　其实刚开学时他有这个打算，因为家里父亲和叔叔都是很优秀的文科毕业生，他去文科班一样如鱼得水。

　　但是他看到了：这个化学老师和别人不一样，他在课堂上极其认真，一手板书潇洒漂亮，内容简洁明了，从开头到结尾都是整节课的重点内容，没有半句废话，完整誊写下来再看，是一本极其难求的课堂笔记。

　　老师从第一节课起就在重复的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我不强求你们学得有多好，但是我希望你们都能喜欢上这门课。”

　　虽然老师说这话有前提，因为尖子生们的成绩不用他像普通高中的老师一样绞尽脑汁，但是少年仍然悄悄地在心中立下了个理想：他想继续听老师的课，想继续学习这门课，想让老师看看，也想给自己证明——看他能学到多好！

　　——如果自己学得非常好了，老师也一定会很开心吧，像同桌说的，老师不笑起来就很英俊，笑起来可就更好看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公交车上的文静学生因为自己的少年热血而感到隐隐激动，他当然不会意识到，以后的自己因为这个下午的决定改变了多少。一直记在心里的，只有那天久久环绕在唇齿间的哈密瓜和葡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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