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七日】一念生尘(01)

#梗属于同好,OOC属于我#    

#架空,请勿深究#


(1)渺渺流云


       九公子从宫学翘课那天,是个晴朗无云的早春午后,趁着夫子打起了瞌睡,学生们纷纷走神的功夫,也顾不管其余数位王兄的诧异眼神,他迅速敏捷地从榻上起身,悄悄离开了宫学内。

       他知道先生的午觉不会维持太长时间,所以也并未离开宫学多远,就在不远处的湖边寻了个僻静所在,那里有条隐在花树间的长廊,平常人迹罕至,让韩非无意间发现后,他有空时就来这里偷闲,廊外的大片梨花开得正盛,微风拂过如同落雪,带着一丝若隐若无的香气,故而不远处的湖便得名为落雪湖。

       只要不去上课,那做什么都是好的,用翘课争取到的时间,比平日更为宝贵,九公子倚在廊下,安逸地眯起眼,感受早春的轻柔暖阳,他手边还有一并带出来的佳酿,正适合在这个没人的下午浅斟小酌,就着身边落雪般的片片梨花,连下酒菜都可以免掉,人生最惬意的时刻,莫过于现在了。

       洁白纤弱的花瓣随着微风,从十几岁的素衣公子微阖的眼眸间悄然划过,犹如漾过一泓清泉,胜过春日所有美景,却抹不去他眉峰间的一抹淡淡愁绪,有件事如同大石般压在他心中,想起来就让他无端端唏嘘。

       他不想回去,父王近日里下了旨,要给还在宫学念书的公子们都找个伴读,听闻早就让大臣们举荐自家的孩子了,那些公子们他差不多有点印象,倒是有风名在外,和他一样能玩能闹的,要是选了个这样的伴读还好,枯燥生活里也能多几分乐子;可要是那种战战兢兢,像个裹着华贵衣衫的假人一样,除了说是就会说对的应声虫——宫中是要多少有多少,那还有什么意思?

       可他一个人在这里再生气也没有用,决定权又不在他手上,父王将最后做主的权力交给了夫子,夫子不喜欢他,对他的随性作风颇有微词这点他一早就知道,趁着这个机会,还不马上给他安排个性情严谨古板的伴读来拘住他?他要是夫子,他也这么做。

       想到那个场景,眯着眼睛的少年又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叹:“这可真的不能怪我,哪里都不能让人清净点,可不得翘课么?”

       年少的九公子特别的疑惑——算了算自己认识的公子,或多或少都能让他说出几样不足来,能玩能闹的和他搭不上话,够水平和他说得上话的人又玩不到一起……像他这样的人,是要什么样资质的伴读才能和他保持同一步调?

       肯定没有,于学业上,他自认尚可,不需要伴读帮忙给自己提高,于生活上,宫中侍从时刻离他不远,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只想要清静安宁的的一人待会,这个愿望恐怕哪个伴读都满足不了。

       什么都不需要,所以也没什么期待,一同在宫学中的其余几位王兄对此事都很重视,只有他不过尔尔,在他看来,与其找个让人头疼的伴读,还不如在这享受浮生半日闲。

       可不知是不是他近日应上了什么劫数,坐下没多久,伴读的事还没想清楚,风却渐大,花枝随风摇曳,花瓣夹着沙土飞扬,风声呼啸,吹得他睁不开眼,赶紧起身躲进长廊内,恨恨地拍着身上的尘土,怨愤天公不作美,白白浪费了一个他难得偷闲的机会。

       匆忙间他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湖边曲桥上站着一大一小,大的是宫人装束,而小公子裹着件青色披风,像支破土而出的幼嫩青笋,他认真地站在那里看,看着廊下少年从惬意闲适到手忙脚乱的过程,忍俊不禁地垂首轻笑,当他躲进廊内看不到身形后,小公子方仰头对带着他的宫人言道:“好了,我们走罢。”


       好好的下午就这样被骤起的大风破坏了,九公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宫学,眼前所见令他大吃一惊——原来今日便是要选好伴读的日子,夫子顾不上质问他刚才去了哪里,正忙着与诸位学子谈话,在他身边聚拢了数位年岁不等的小公子,他们都是贵族重臣家颇有才名的孩子,奉了王上的旨意,进宫当各位殿下的伴读。

      进宫的孩子们看起来也很高兴,一想便知,来之前定是被家中长辈嘱咐过,这件事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件大好事,不仅代表家族与宫中拉近了关系,自己也可以跟着当世最有名的夫子学习,最让九公子吃惊的是:打眼看去,都是聪颖俊秀的好苗子,竟没有一个是他想象中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九公子回到宫学的此刻,夫子的甄选接近尾声,已经按着他们的秉性,分别为别的殿下选好了伴读,唯有坐在榻边的青衣小公子让他还在为难——这孩子的学识水平已远超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并不需让人担心,只是他年岁尚小,和几位殿下差的太大,做哪位的伴读也不合适……

       见到突然进来的九公子,小公子先是双眼微微瞪大,显得他本来就大的眼睛滴溜溜的圆,而后仰头对夫子轻快地笑:“先生别为难,你看,这不是还有位殿下吗?”

     “哎,这倒是——”夫子眼神一亮,转向韩非,问道“殿下,就让张良做你的伴读,如何?”

       九公子这时正刚刚站稳,正与王兄低声闲谈,听到夫子问询,唇边的笑容一愣,视线望过去,打量了说话的人几眼——身量刚到他的腰,就是个小孩子,看着是比其他同龄人聪慧,可他眼见离加冠都用不上几年了,哪用得到这么小的伴读?

       随性惯了的九公子立时直言道:“让他当伴读?我才不要,他还这么小,是他陪我读书啊,还是得我费心照顾他啊?”

    “再说了……你是哪家的孩子?”韩非半信半疑地看着从榻上站起来,不卑不亢,冲着他们微微欠身的小公子,看他如此礼仪周全,莫名有种在气势上略逊一筹的感觉,也不顾他的年纪,冲动地说出了心中的质疑,“才多大啊就当伴读,你不会是进宫来玩一圈就走的罢?”

       小公子哑然无声,他还说的起劲,有人悄悄提醒他:“咳咳,那个,九弟,他是相国家的孩子。”

     “相国?他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大的孩子也让他当伴读,这是前朝他要管,后宫他也要管的意思?”他说着,唇边绽出一丝讥讽的笑,挑衅似的看着小公子。

       这话若是别的少年说出来,必定惹人生气,可他是殿下,在座的也只能任他说,张良更是,知道殿下说这话只因是不了解祖父的原因,所以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抬手对他行了个礼,童音清澈又真诚。

     “不好意思呀殿下,这里就剩我一个了,若是你不愿让我做你的伴读,方才你又为何……?”

       张良这句话模棱两可的话在别人还罢,在场的韩非却立刻听明白了,他知道小公子想说的是:若你想找个可心的伴读,方才就不应该在落雪湖那边耽搁了时间,不然现在又怎可能没得挑?

     “你——!”韩非大惊失色,没料到被反将一军,小公子明了一笑,抬起头,神色坦然地与他视线相对。

       从他清澈的眼眸里,韩非又一下就读出了他想说的意思,心知这位小公子定是片刻前看到了他翘课,再说下去夫子必定责罚,连忙冲他摆首:“算了算了,你不要说了,命该如此,我应了便是,就你罢。”

       他的消极对话让宫学里的气氛更加低沉,一直在旁沉吟不语围观他们言语争锋的夫子此刻却悠悠然开了口:“殿下,方才我已经测过这几位小公子的才学,他们年纪虽小,开蒙却很早,完全可以适应臣的教学水平,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请这几位公子以后在宫中一起念书。”

       夫子说的隐晦,可言下之意不点自明——不要不愿意,这件事由不得你不愿意。

       宫学中在读的几位殿下们其实年纪都不大,但是天生对时局和权力的敏感度让他们很早就明白了父王此举的用意。

       这次进宫的孩子们都是世家幼子,念书在哪里念不得,非要进宫和殿下们凑在一起?不过就是王上有意用此机会让几个还小的儿子们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罢了,而参与的大臣们也有意和自己看重的公子提早达成结盟,以便在将来的时局变动中完成自己的意图。

       历代先王都是如此,年少时的伴读都成了继位后的得力助手,所以这几个孩子虽然小,宫中诸人,包括夫子与殿下,对他们都多加尊敬,谁也不敢怠慢,因为你现在还料不到,下一代中掌控国家大事的,会不会就是他们之间的哪一位?


       九公子当然也明白这点,可他就是气不过,看看周围,其余王兄的伴读也有岁数小的,但是差的不大,算来算去,就属他的伴读年纪最小,如他所言,哪是找了个伴读,分明就像是带着个会跑动的小青笋一样,他绝望的看了眼夫子,见夫子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行礼告退,夫子对他的做派早都习以为常,用眼神示意张良,小公子点点头,也起身追了出去。

       幸好他步履迟缓,走得不远,很容易便跟上了他,九公子也没反应,小公子乖乖跟着,和他沉默着走了一段,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沉默的是张良,他笑问道:“殿下,刚才在落雪湖边,玩得还好吗?”

     “……”韩非一皱眉,低头瞥了眼看着他的小公子,边走边嘀咕道,“你刚才是从落雪湖过来的?那又何必嘲笑我,明知后来风大,我就只能回来了。”

       张良点点头,笑吟吟地说:“我是想问,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什么意思,殿下为何不找个朋友一起去,叫个侍女陪着也好呀?”

       他没答话,只是脸色沉了沉,如同曲桥下的清清浮冰,没有一分暖意。

       虽然张良是个聪慧的小公子,可毕竟吃了年纪不大的亏,凡事还是从最单纯的一面来考虑,被发现翘课完全算不上大事,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族公子或多或少有些古怪癖性,偏生九公子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类言辞——你是谁,要你多管我的事?

       张良的话刚好拂了他的意,他骤然停下脚步,站在曲桥之上,望着云天之下的繁茂花树,淡淡地答了句:“劳这位公子多虑,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说完侧目一望,见张良听到这话后面上有很明显的局促之色,顿时在心中幸灾乐祸起来,接着冷冷地言道,“也不妨趁着这个机会告知于你,伴读是父王的意思,我也不好违拗,但是你要记住,我并不会把你当做朋友,也没有这个想法,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这样对你我都好。”

       九公子每说一句,张良面上的局促之色就多一分,待他说完,小公子已深深垂下眼眸,犹豫半天,向他拱手行了个还不太标准的礼:“殿下……抱歉,是我失言了。”言语里有些许的哽咽,反让韩非把接下来想说的话全梗在了喉咙里,抿了抿唇不言语,低头去看花瓣纷飞的湖面,冰面下已能看到锦鲤游弋,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映着少年心事重重的为难面庞,还有旁边的小公子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的身影。

       在相国府中同样也是娇惯长大的小公子从未听过这般直来直去的话,一时竟不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想到来之前祖父叮嘱过他:君上有意,做臣子的理应遵从,你是我的孙子,此事最受关注的也会是你,你的功课我不担心,但需记得一点,不论是给哪位公子做伴读,礼不可慢。

       祖父的再三叮咛回荡在耳边,小小的青色身影努力控制着自己肩头微微的颤抖,吸了口气,抬起头,试图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掩饰自己的委屈腔调:“殿下的意思,我,我明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话虽这么说,大大的眸子里早已泛上一层水光,小公子努力地睁大,不想让殿下看到他眼中有泪的模样。

       九公子竟无来由地心头一软,他是随性,说话有时不顾对方想法,可没有这样总呛人的习惯,开始也是因心有不忿,言语间才夹枪带棒,现下受了人家的礼遇相待,自己倒是先有了几分歉疚,可他是殿下,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只稍稍放软了语气,低声道。

     “……算了,就这样罢,我要回宫去了,你也回去,改日上课了再来。”

       说完他也顾不上再看小伴读的表情,甩了袖子匆匆忙忙地绕过曲桥,走了一阵又觉不妥——要把他一人留在那里吗?少年公子觉得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特别为难,原地踟蹰片刻,还是一跺脚,又赶了回去,远远地见到小公子面色如常,站在曲桥上和人闲谈,看穿着,应是来寻他的宫人。

       他隐在丛丛花树之后,眼中担忧神色渐渐淡去,返身时随手折了枝梨花,将花瓣在指尖揉的七零八落,接着抬手一扬,周身如飞雪飘落——呵呵,白担心了一场,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就应该如自己说的,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宫人寻到张良时颇为诧异,明明是和九公子一起离开的,怎么这时就剩了他一个?他在这里,殿下又在何处?

       小公子倒是不慌忙,文雅地笑道:“殿下有事先行一步,不需担心,今日不上课了,劳烦你带我去宫城南门,我该回家啦。”

       宫人诺诺答应,带他寻到南门处,相国府有马车在门外候着,见他过来,车中有人褰帘,竟是相国,下了朝,一直在这里等。

       张良谢过宫人,在家人的帮助下上了车,规矩地在一旁坐下:“祖父。”

     “嗯,我已听闻,你做了九公子的伴读,这也不错,他年纪不大,聪颖之名我倒是有所耳闻,你既然做他的伴读,当互相提点,互相进步才好。”相国双目微阖,思忖着给孙儿安排,清癯面容刚有一丝和缓,睁眼望向孙儿时又倏然皱眉,“良儿,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哭过,是谁惹你了?”

     “……没有,回来时湖边风大,被花粉迷了眼,我揉了揉,就成了这样。”张良知道祖父精明,搪塞无用,提前就想好了这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再加上他态度诚恳,相国听罢,暂时不疑有他,回了府还专程嘱咐下人拿清水帮他洗,别给眼睛留下什么病症。

       隔日再去宫中之前,相国专程叫了他来,看了他半晌,转过眼眸,看着厅外的晴空,缓缓地沉声道:“你是殿下的伴读,可也是我相府的公子,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负的孩子,若是殿下……性子太过散漫不羁,影响了你的课业,你就回来告诉我,我必会面见王上讨个公道。”

       小公子听完,心中不禁赧然,祖父精明半生,真的不是他随便就想个理由蒙混过去的。

       昨日相国未点明,是因为做臣子的,终究还要先顾虑着王上和殿下的颜面,就算是心疼自己孙儿,也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着,可是思虑一夜后,他还是放不下心,但又怕他仗着祖父的宠爱而失了礼数,说话时特意移开关怀的眼神。

       就如相国所说,张良不是一般百姓家的孩子,开蒙的早,懂事的更早,长辈们的意思他都心里有数,小公子眼神一转,已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刚开始真是气得想要给祖父告上一状,从未被人如此相待过,尤其是被殿下骤然留在曲桥上时,可以说错愕无比,若不是宫人前来寻他,年幼的孩子甚至不知在这宫中如何自处,僵硬尴尬地在曲桥上站着,偏偏往来宫人繁多,他还得装出一副斯文懂礼的模样来。

       直到与来寻他的宫人谈话,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梨花丛中快速离去的熟悉身影时,他又没有方才那么生气了,还忽然起了个念头,觉着殿下虽然话有些呛,人也冲动,心性应该还是……挺好的。

       殿下走得太早,他的话没有说完,其实他后面是想说:“以前没人陪你去,以后我可以陪你去呀。”

       他想了想,在厅中稽首下拜,用清亮的声音对祖父应承道:“祖父的话我明白了,必当在宫学中与殿下一道用功上进,不敢有负王上和祖父的期望。”

       看到小小的孩子一本正经向他进言的模样,素来威严的相国眼中反倒泛起欣慰的神色,比之前张良进厅中时的严肃神情要缓和得多,望着他下拜的身影,温言道:“好,你既明白,我不会再多说,去罢,宫中的夫子学识渊博,你跟着学习,定会获得学业上的进步。”

       待张良走后,相国一声轻咳,厅中角落闪出个黑衣人影,单膝下跪在相国面前静等安排。

     “宫学偏远,我担心他一人无暇多顾,你代我多照看着些,若是……若是发现殿下或是别人欺负了他,统统禀告于我。”

     “谨遵相国大人吩咐。”黑衣人一点头,转瞬间消失无踪。

       相国拈须不语,他立身数十年,岂能被一个小孩子蒙混过去,一看孙儿明摆着就受了委屈,还顾得上为殿下遮掩,也是难为了他。

       相国府虽然谨慎,也不能低调的太过,他虽不会像寻常人家的祖父一样对孙儿溺爱娇宠,可是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尽其所能给他最好的,哪怕是殿下,也要排在后面。


       后来再看,相国思虑之心可以理解,因为孙儿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当时无法估量,若是张良不能胜任九公子的伴读,之后的事少不了还是他来收拾,再选一个如自家孙儿般聪慧的孩子可不容易,还要入殿下的眼,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他低估了两个孩子之间的相性,张良的伴读居然当得异常顺利,从第二日见面开始,他和九公子之间有了种奇怪的默契,都不去提之前发生了何事,还像模像样地对互相极为礼遇,每日在宫学里见了,必先长揖为礼。

    “见过殿下。”

     “免礼免礼,今日你也来得这么早啊。”

     “既然做了殿下的伴读,当然不敢怠慢,何况家中长辈再三叮嘱过我,不能给殿下和王上添麻烦。”

     “……呵呵,随你。”

       宫中熟悉九公子的人都知道,他真的不是个总会摆出殿下架子的性子,跟张良相处的时间一长,他早都忘了先前自己是如何的抵触伴读这回事了,反而渐渐发现这位小公子确实灵心慧质,再加上他谦谦有礼,斯文懂事,年纪不大,周围的人却都很喜欢他,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注意到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开始还觉得他只是个小孩子,慢慢的,他们开始像朋友一样交流,谈谈对课业的心得,谈谈对夫子的看法,谈谈对宫中诸人的态度,小公子年纪不大,却每个话题都跟得上,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认真地听,偶尔才会插两句自己的想法。

        对于九公子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在人人都顾着自己的宫中,他能找到一个倾听的人,很是不易,何况往往张良插的两句想法还会与他不谋而合,这就可以了,他本来也没要求过更多。


       最大的变化始于某一日的课后,这天如往常一般到了宫学,看屋中没人,他们这才知道夫子病了,只能自己学了一阵,闲得无聊时,韩非鬼使神差般地问了张良一句:“你说,我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夫子?”

       他的小伴读眼神一亮,郑重回答:“自然要,现在就去,我陪殿下去。”

     “……我就随口一说,你这么认真干吗?”

     “殿下,尊师重道才是君子所为,我们还是去罢,我觉得,去了肯定好。”岁数尚小的张良还不像以后的他,劝人时一说一个准,只是认真地看着九公子,眼中期盼神色极为明显。

       被小公子纯澈的目光注视着,韩非是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两人之间安静一瞬,少年公子先侧头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可是,我都不知夫子居于何处……”

    “没事,殿下等我片刻。”他的伴读很有行动力,得他首肯,立即起身去找了宫学里的侍者,连问了几位,让他问出了夫子住所,回来告诉他时,还没用上一炷香的功夫。

    “……好罢,去就去。”人家做到这个地步了,完全容不得他拒绝,只好不太情愿地带着张良离开了宫学。

       两人去了夫子居处探望,将偶患风寒的夫子感动得老泪纵横,因他之前没发现九公子竟是如此尊师重道,隔日带病写了篇声情并茂的上书给王上,九公子因此受到了赏赐,连带着张良也被王上在相国面前好一顿夸赞,夸得相国心情舒畅,回府悄悄撤了跟着孙儿的暗卫,打算不再多插手这件事了。


       于九公子来说,这件事有好有坏,好处是他多了份让人称道的口碑,一件事就洗刷掉了夫子之前对他的散漫印象,坏处也有,就是从此要到哪里都不能随心所欲了,必定得先和他的伴读征求意见不可。

       那日回来之后,九公子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勤勉向学,最近许久没有玩乐的少年人有些手痒,决意找个好时候去城外钓鱼,不过以往他说走就走,现在不行,还得带上一个。

       ——谁让在看望了夫子,让他在父王面前赞誉有加的这件事上,他的小伴读才是功臣呢?

     “张良,今日就不去上课了,我们去城外钓鱼怎么样?”他提前让侍从预备好了各样工具,就等着自己的“伴读”进宫,好带他一起去玩,谁知张良听了,反而像模像样地一蹙眉,忧心地问,“殿下今日是……又打算翘课?”

       他不高兴了,不自觉地摆起架子:“你这个‘又’字用得可是太不恰当了,这个月我都没有翘课,夫子昨天夸我你也听到了啊,哎,别管那么多,午后我让侍女去宫学里说一声,说我患风寒了,你陪我去呗。”

       张良还没开口,九公子却已经从表情上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面色一冷,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己动手打理钓鱼要准备的杂物,边忙边感叹:“其实呢,我就是订好行程通知你一声罢了,去不去随你,你还当回事一样管起我来了,反正我要去,你爱去不去。”

       殿下一不高兴,殿中气氛马上变得森冷,周围侍从们面面相觑,集体把忐忑的视线投向站在一边的张良。

     “……”小公子看着殿中侍女的复杂眼神,叹了口气,他懂,殿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当真不开心了,只好摇了摇头,把别的事放到一边,笑眯眯地回答,“殿下别不高兴,我当然要去。”

       ——就知道用这话激他一用一个准,少年公子忙碌的手一顿,眼中不自觉地漾起浓浓笑意,低下头微笑不语,不让别人看到他的神情,甩来一句赌气的话:“你既然会去,刚才又何必多此一言?定要让我不高兴一下才行,真是的。”

       他在心里为自己叫苦:打从找了这个伴读,相国府他还没怎么搞好关系,自己倒是得带着他一天不落的去宫学上课,一步不错的去各处玩乐,时日一久,若是去哪里没有带上他,还有点不习惯,但是他都这么盛情了,张良方才还想都不想的就拒绝他,亏他早把小公子当做朋友,眼巴巴的等在这里半日。

       张良不说话,只仰头笑看着九公子,现在他自己也有办法,不管殿下是什么态度,反正他就是不跟殿下生气,看殿下能拿他怎么样。

       当然,小公子这么笃定的撒娇是有原因的,他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从这边看过去,都能看到殿下长睫下笑意盈盈的晶亮眼眸了,所以他料定殿下一定不会和他较真,才有恃无恐的闹起来。

       殿内的侍从们最善于察言观色,感觉到了轻松的气氛,立刻又换上了笑颜,喜滋滋地为他俩准备好钓鱼的东西,送他们出了城。


       早春河面破冰不久,来钓鱼的人还不多,公子挥手斥去了跟着他们的大批侍从,两个人在河边找了个好地方,支好钓竿,张良年纪小,对钓鱼的兴趣不大,就坐在旁边,带着崇敬地眼神,静静地看着他钓。

       可是他们都没想到,今日运气着实不好,沿河摆好架势坐了那么久,竟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少年公子越坐心越冷,倒不是缺这几条鱼,是因为现在的情况……若他一个人还罢了,他的伴读还在旁边看着呢,一条鱼都钓不上来,以后在他面前得是有多丢脸?

       听着旁边的张良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也不敢凑过去问,只好不尴不尬地握着钓竿继续坐着,磨了许久,终是没有一条鱼上钩,九公子实在忍不住了,艰难地扯开一个笑容,慢慢回头问坐在他旁边的小公子,“那个,张良,我说,要不,我们还是——”

       话未说完,看着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的小伴读,少年公子无端一愣。

       原来张良这么长时间没说话,是因为早就打起了瞌睡,现在都已睡得很沉了。

       也不能怪他失礼,先前公子没钓上鱼,他不好评价,只能怔怔地看着湖面发呆,心里默几卷书,等他默完半本左传,殿下还是毫无收获,他的眼皮开始打起了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稍微一阖目,就完全不能控制地睡着了。

       远处的侍从们立刻看到了这里的情况,要过来要带走睡着的张良,还没走近就被九公子摇头制止了,只看得到他用口型吩咐了几个字。

     “拿披风来。”

       侍从依言拿来了披风,按着九公子眼神的指示,给还在他怀里睡着的张良轻轻裹好,再带着微有惊愕的眼神悄悄退下。

       微风乍起,吹动河面浮冰,这条河两岸也有大丛梨花,韩非摸了摸怀中小公子沉睡着的额头,帮他裹紧披风,听着他沉静均匀的呼吸,心里安定下来,自己也不钓鱼了,仰头去看天上的云,渺渺流云时卷时舒,变幻着不同模样,看一下午都不觉得烦。

       直到怀里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疑惑地问:“咦,我怎么,怎么睡着在这里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冲着迷迷糊糊的小伴读笑道:“还说呢,我是找你来陪我钓鱼,现在怎么变成了我陪你在这打了半天的盹啊?”

       在河边坐得久了,两人身上都有一阵淡淡的烟水气息,怀里的小公子揉揉眼睛,显见是还没醒,向来懂事守礼的孩子居然开始跟他抱怨:“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少年公子失笑,边笑边揉他的头发:“哟,你还怪起我来了。”

       似是这句才将他点醒,小公子清醒过来,忽地一下坐直,慌慌张张地笑着解释:“殿下抱歉,是我失礼了。”

       出乎张良的意料,平日里说话有一出没一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公子,此刻却少见的温和下来,眉眼里盛着早春清微的阳光,看着还在状况外的小伴读,唇边慢慢地绽出一点点如春风般的空濛笑意——真奇怪,为什么片刻前他在怀中安睡时,自己十几年的人生中竟从未觉得如此清静安宁?

       他竟还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伸手过去,帮张良整理刚才让自己揉乱了的鬓发,怔怔地问:“你……睡得好不好?”

     “唔……”小公子一呆,本觉得殿下至少会揶揄两句,可他却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恍惚地眨了两下眼睛,不知所云地反问,“我睡了多久?”

       少年公子眼中含笑,摇头道:“我也不知,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就一瞬?”边说着边仰头望去,清澈视线投进春光里,他的笑容浅浅,温润眸光如这面前破了冰的河,崭崭春意从深邃眼瞳中奔流而过。

       确实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张良是睡了多长时间,

       只知道天高云淡,风清水暖。

       纷扰俗事,都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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