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十三日】一念生尘(02)

#放飞,OOC#

#请勿细究逻辑#

#↑因为并没有这种东西#


(2)萧萧劲竹


       从那个泛着花香的午后醒来,两个小公子就一下子都长大了。

       后来再想起,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是过得太快,总觉得好像还没和他逃过很多次课,也未曾去哪里玩过许多回,眨眼间,他们已是宫学里再不会逃课的两个少年。

       不过每天都专心听课也不是九公子的风格,就现在,趁着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高声长吟,韩非换了个方向坐下,侧过脸,对坐在他后面的张良笑道:“子房,我听说,昨日红莲又让你帮她赶课业,你看,让我说中了罢?”

       坐在九公子后面的清秀少年尽管眉目间还有些昔日稚气,却不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了,听他问起,眼眸低垂,摇着头苦笑,见夫子没有注意这里,微微探身,低声答道:“兄长说的是,我不应该心软答应她的要求,帮她写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次。”

    “对啊,她的课业原本就不多,自己足可以应付,但是你再帮她偷懒,那可不是让她寻到了好处,索性再也不会想着写了。”

       说着他一皱眉:“还有你不说的我也知道,她知你温和,拿准了这一点,不但让你帮她写,还拿你的辛劳做人情,让你帮她的伴读,那个大司徒家的女儿一并捉刀,有没有这回事?”

        ——让兄长发现了,他惭愧地笑道:“是有这回事。”但又忙着否定,“不过兄长放心,我也知此事不妥,并未答应。”

       他俩说得高兴,还不忘注意夫子是不是有看向这边的迹象,九公子在案前端坐一阵,一会又不动声色地往后倾,继续和张良闲谈,掩不住自己的同情之意:“唉,我说你呀,平常也是个心里很有主意的人,怎么就让她这么欺负了去呢?”

       ——这话可就冤枉张良了,对张良来说,都是殿下,让他又能怎么办?

       少年笑而不语,只是想起昨日的情形时,又觉得哭笑不得,给韩非补充了一句:“兄长,昨日我拒绝了红莲殿下的请求,她应该是很生气,说今日还要来找我‘问罪’。”

    “什么?”韩非一惊,“她还缠上你了,问什么罪,你何罪之有?”

    “是啊。”张良轻轻叹了口气,往前探了探,凑近对他说,“我还不知今日要怎么跟红莲殿下说的好。”

       他刻意压下来的声量清软又委屈,九公子立时心生不忍,侧过脸去对他吩咐:“你干脆就直接告诉她是我说的,不准你再帮她欺瞒夫子了,都推到我身上,想必她也不敢怪你。”

       张良边听边笑,答了句:“兄长盛情我感激不尽,不过,这样也并不好呀。”

       韩非刚要说没关系,宫学里匆匆进来一个侍女,跟正向他们这里怒目而视的夫子禀告,说九公子殿中有急事,请公子跟她回去一趟,韩非只得对张良使了个眼色,先跟着侍女回了宫。


       公子走后不久,张良也可以离开了,仿佛是算准了他会这个时候离开一样,远远的他就看到南门外有两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徘徊在那里,少年脚步一滞,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面走,到了近前,微一拱手:“张良见过二位。”

       水色衣衫的少女生得一副如盛夏青柳般的秀丽容貌,眉眼上挑,看着像个英气的少年,不等红莲说话,歪着头打量了他一阵,嘴角一撇,很是不满地笑嗔:“张良,我倒要问问你,红莲就求你帮一个小忙而已,你都不帮,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嘛?”

       她正是大司徒家的女儿沉星,和张良一样,选了做公主伴读,但是公主的伴读不需要完成太多的课业与任务,她主要的工作是陪着公主日常生活游乐,两人感情不错,去哪里都在一起,这次来兴师问罪,当然也不会落下彼此。

       没法跟女儿家认真计较,张良只好赔笑道:“不敢。”

     “那你为何不帮我写?都是给殿下当伴读,最后就我被夫子责骂,你可真不够意思。”沉星生气地看着他,因他不反驳,越来越有理,声音也大了些,“我们平常对你也不错啊,你怎么如此小气?”

       张良依然微笑不语,却免不了对她的话腹诽两句——

       对我很好……可你们女孩子对人好的方式真的……拉着我谈论宫中诸人,比如各位夫人公主的传闻轶事、向我探听王上有没有给各位公子赐婚的意向、或是今日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看到我时都得要征求我的意见。

       虽说知道你们是好意,可是……这种八卦的热情我可真的是承受不了,少年想罢,无奈地在心中接了句。

       他走神只是一瞬的事,面上仍是温和笑容,沉星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当他是心有愧疚无话可答,又走近几步,伸手把他轻轻一推,笑道:“是不是让我说中了,没话说了罢?”

       一直抿唇含笑看好戏的红莲才找到机会出声:“哎,沉星……”

       她话音未落,沉星也跟着惊呼一声,看着自己被人攥住的手腕,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殿下——?”

       所谓的殿下自然是九公子,不知是何时出现在张良的身后,此刻他站在张良和沉星中间,握着沉星的手腕,力度不大,却不容她挣脱。

       只听他轻笑道:“沉星姑娘,你和红莲在这里做什么呢?该不是……在找张良的麻烦罢?”


       话虽说的和气,意思却是在教训她们两个,沉星不能反驳殿下,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红莲,红莲也讲义气,不肯让自己的伴读被指责,见哥哥不向着她说话,赌气一福,不情不愿地言道:“哥哥,我们就是找小良子说几句话而已,没对他怎么样。”

     “……子房,是这样吗?”他回头问身边的少年。

        张良一怔,迅速反应过来该说什么,点头道:“是,她们就是……找我问了几句话。”

     “噢?那现下可问完了?”韩非放开沉星的手腕,看向两个拉下脸的少女,春风般和煦地问道,眼神中却没有惯常的温暖,反而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训斥之意。

       考虑到两个女儿家的面子,他没有说出口,可实际上他早就知其中隐情,私下里跟红莲说过好几遍:不要总拿公主的架子去为难张良,他做自己的伴读本来就是件情分上的事,他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但若你再为难与他,我肯定得找你理论。

       怕红莲不懂这个道理,他特意说明了利害:“相国家是我韩国几代名门,张良不仅仅只是来做伴读,以后也许就是我韩国的国相,你别没大没小的,至少见到了要叫他子房哥哥。”

       红莲颇为不屑地侧过头,玩着手上的银镯,背着他小声嘀咕:“就你心热,我可不知何时又多出个哥哥来了?”

       现在教育妹妹的九公子可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曾多排斥他的小伴读了,反而对别人不尊重他的态度很是不满,眸色一沉,正想着多说几句,转念又觉得若是他过于插手,反而对张良在宫中与别人的相处很不好,便轻叹一声,也不想对红莲太高要求了,只是着重强调了一句:“算了,叫不叫随你,只是红莲,有一点你要记得,他对你好,是因他人好,你别总是想着欺负他。”

        ——他不再去管慌张的沉星,只定定地看着妹妹,眼中有话,“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宫中虽有诸多兄弟姐妹,平常与她关系不错的还是九哥,看到他现下眼神,小公主就是再莽撞也看出来了他不高兴,想起之前哥哥的叮咛嘱咐,心里有些不安,只好支吾着言道:“说,说完了。”说罢拉过自己的伴读,也不告别,带着一大群侍女,急匆匆地走开了。

       望着一群女郎在视线中越走越远,少年低声一叹,侧首凝视身边的人,见他负手而立,一直默然不语,轻声道:“兄长,抱歉,你一向疼爱红莲,今天却因为我……”

       少年十分愧疚,若是兄长不来,这其实不算是个太大的事,两个姑娘虽然娇纵,但不过就是小女儿家的脾气,他多说几句总能哄好,兄长插话进来,让红莲殿下面子上过不去,连带又惹了大司徒家,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稳妥作风。

       张良从未有过看轻任何人的意思,向来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他认为,红莲是会出嫁的公主,沉星是个大小姐,所处的立场与兄长不一样,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终有一天都会被卷入王位之争中,参与这个世间最残酷,也许是最血腥的权力角逐。

       这个时机就为自己树下可能的敌人,于九公子的立场来看,确实不是个上上之选。

       作为他的伴读,他的朋友,当然会与他共同分担,如此一考虑,他已经开始在想,要怎样做才能为兄长在今日之事上圆回来一点?

       直到所有女孩子消失在视线中,韩非回过头,见沉默着的张良眼中尽是担忧神色,轻轻蹙眉,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当时的公子还未如日后般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想这话到底应不应该说出来,直接拍了拍张良的肩膀,沉声对他言道:“你是在考虑大司徒府,还是红莲?别担心,只要我还在这宫中一天,就不能有任何人对你不好。”

       少年一怔,眼中的忧虑神色渐渐淡去,凝眸端详已渐渐长成,为人有了自己风度的兄长。

        ——他已加冠,早都不是当年那个一冲动就会拂袖而去的少年公子了,处事虽还不能说十分沉稳,八分考虑还是有的,这一日的冲动,当真少见。

       与他共同在宫学中多年,这约是兄长头一次对他如此承应,和他平常大而化之的风格不一样,说到这件事时,竟是这样的坚决又动情。

       九公子素日里的风度自不必说,待谁都是满眼暖意,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哪怕是个侍女,在他面前也会觉得自己是被当做了举世之宝一般珍之重之,宫中的大大小小就没有说他不好的。

       他们相处的更久,也不是没听过兄长对他的夸赞,只有今日这句,与往日的态度尤为不同,仿佛生怕张良不相信自己的态度,他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将他疑虑尽数打消,心头一暖,不去再想以后是不是会遇到什么疑难,在此刻只是放心地笑道:“那我就先谢谢兄长了,现在想来,能做兄长的伴读,真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却让韩非却想起小的时候是多给自己的小伴读脸色看,面上露出微微窘意,摇头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等会在狩猎场有骑射的课,我是来寻你的,一起走吗?”

     “嗯,自然。”


       数年过去,当张良先生再回忆起昔年那个午后发生过的事时,他才突然发觉:尽管后来的时局更加复杂,每一件事的性质都远比当日几个少年少女的意气之争要棘手的多,可是让兄长对他做出那样承诺的情况,竟从未再发生过。

       一个人长大成熟以后,心中所有的感情都发生在比较与选择之间,相处时能给对方的,都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给多少,都可以用理智来控制自己。

       只有少年时纯净如水,所做作为,无一不都是出自本心,说对你好,就是毫无保留,实实在在的倾注全部热情。

       那时的兄长生活无忧,身份尊贵,还没有经过多少波谲云诡的大事,让少年公子担心忧虑的,唯有眼前这一个问题。

       ——担心他性格温和谦逊的小知己在宫中会不会怕,在他目所不及之处,会不会受欺负?

       他这半生,被人赏识,被人信任,被人依赖,被人期待,而真真切切不带任何目的担心过他的,就唯有兄长一人。

       冥冥之中,因缘天定。

       所幸的是,与他相遇在了极好的年华。

       所憾的是,与他相遇在了极好的年华。


       狩猎场不在王宫之内,需乘马车从宫中南门直出,到城外稍远的南郊处,近几日因是盛夏,过了春天的繁育季节,来此狩猎闲游的贵族富户们也变得多了,一路上车马粼粼,连累他们用了比往常还要多的时辰,心想恐怕又会被骂,忐忑地进了猎场,却惊讶的发现,场内早已满座,不仅有上课的几位公子和伴读,居然还有他们或者有印象,或者是压根就想不起来的各位熟人。

       因为先前的耽搁,唯有他们二人来得最晚,狩猎场的看台前排上已经坐满了来上课的各位公子,两人只得再往后寻,看有没有空的地方,后面有个旁支的王族少年给他们让了个位子,边挪身边笑道:“九哥,你这是又迟到了啊,幸好夫子还顾不上你,不然你准得被骂。”

       韩非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况,坐下来随意问道:“不是上课吗,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

       王族少年好心跟他们解释,原来是宫中诸位美人临时起意想要散心,加上王上也许久未出宫了,所以决定来场狩猎,一个时辰前才通知到这里,骑射的课肯定是临时停了,诸位公子现在正跃跃欲试,想要在接下来的狩猎中得个好名次。

       这少年同样认识张良,对他笑道:“张良,相国刚才过来这边一趟,见你不在,还问你怎么还未到呢。”相国对自家孙子的关注从未少过,这点跟张良走得近的人也都晓得。

       张良闻言笑了笑:“谢谢公子告知,我稍后去跟祖父解释。”

    “你现在就去罢,等下来这里寻我就好,我不会走远。”韩非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是知道我的,于骑射之上本就平平,也没那么积极,余下的事等你过来我们再商量。”

        即是如此,张良便依言先去找了祖父,相国肯定是跟着王上一道来的,看孙儿已经到了,就未再多说,冲张良点了点头,又叫他来身边低声吩咐:“诸位公子在前,你年纪还小,无须在这时出头,做好你该做的。”

     “我明白。”

     “唔,若是你想去试试身手的话,万事小心。”

     “是。”


        再回到韩非这边时,打算上场的公子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只有九公子坐在原处安然不动,含笑望着场上众人,仿佛这场狩猎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张良坐下来后笑问道:“兄长打算去玩玩吗?”

    “还在犹豫。”他摇头笑,闲适地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马术水平,应付个日常出行尚可,在这时候我为何要勉强自己,反正再厉害也不会有三哥出彩。”

       诸位公子里骑射之术最出众的,就是九公子话中的三殿下,他这年二十余岁,在军中练出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王族之中遍无敌手,每次狩猎都能拔得头筹,甩别的公子一大截,在这点上,就连平常与他不睦的韩非也说不出半分不好来。

       至于九公子的箭术呢?他对自己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刻——能射中静止的靶心就已经不错了,上场狩猎活物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但是他对张良的了解也不低,抬头看着也在他旁边安坐的张良,温言笑道,“子房,你去玩玩罢,我觉得你和三哥的水平不相上下。”见张良马上流露出拒绝之意,恍然大悟,又言道,“哦,对了,我不去的话你是一定不会去的,也罢,那咱们就去玩玩。”

       张良对参与狩猎还是其次,倒是对韩非仓促间的决定有些诧异,兄长因为身体不好,这类激烈的活动一向不太热衷,也并未有人强求过他,为何今日忽然变了打算?

   “走罢,我也努力一次,试试看能做到何等程度。”他站起身,对少年低头微笑,眉眼间光芒莹莹,对他很有信心,“再说,我水平是不行,可这不是还有你吗?”

       他都把话说到如此了,张良再拒绝反而不妥,他便也站起身,猎场中的侍从立刻帮他们做好上场的准备,拿来了弓箭,请二位去挑马。

       九公子和张良加入了准备进山的队伍里,这个情况在猎场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大家不管之前是否与韩非熟识,此刻都换上了一副看戏的表情——九公子骑射水平一般,在三殿下不在的场合尚且都不能拿个好成绩,今日里诸位公子都在,他竟还要上场自找没趣?

       骑在马上的九公子倒是并未像在场旁人一样考虑太多,他之所以上场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想法:王宫之中,只有最为出类拔萃的,说的话才能最管用,他要实现自己的想法,要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和事,那么就不能放弃任何一个能够展示能力的机会。

       策马入林前他拒绝了张良要和他同行的建议,笑言道:“不管他们,就你我来比比,看这一场下来谁赢得多。”

       少年牵绳的手一顿,而后温文地笑笑,同情地看着他,意义不言自明——要我手下留情吗?

       韩非摇头一乐,调转马头先入林中,将一句笑语留在风中,轻柔擦过跟在其后的少年耳边。

     “我还没说完呢,千万不准手下留情,就算输给你了,那我也甘愿。”


       狩猎的地方是山间密林,盛夏林间草木繁盛,诸位公子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野兽出没其中很难发觉其踪迹,没有一手绝佳箭术,的确很难在这样的场合做到让人惊艳。

       韩非在林间骑着马逡巡了约有半个时辰,脸上的自信笑容渐渐消失,开始思考是不是他进来的地方不对,半个猎物都没瞧见,别说大点的野鹿獐子了,就连只野兔都看不到,他不甘心地瞪大眼,仔细搜索每个可能出现猎物的树丛间,看的眼睛都酸了却还是毫无所获,幽深林间唯一能听得到的声音,就是他的长吁短叹。

     “唉,不该把话说得太满,这下是肯定会输给子房了。”

     “不过还好,呼,幸亏没和他定下彩头。”

     “咦,今日可当真奇怪,怎么半只猎物也瞧不见?难道是躲着我吗?”

     “拜托,我平日也未曾大开杀孽啊,别这么对我,大家行行好,随意出来两个,我身为公子,不打回去点猎物面子上是过不去的,你们知道吗?”

       许是林间猎物听到了九公子的抱怨,约莫半晌过去,离九公子数尺之外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野兔正跃过树丛,他欣喜地张弓搭箭,刚拉开弦,心中一冷,顿觉不妙——

        本来是安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呼吸声的林间,忽然传来了箭矢破空搅动出的风声!

        他总说自己在骑射上平平,可那是他相对于张良这类精于此道的人的自谦,要认真来说的话,韩非本身的骑射还是比大多数人要熟练得多,听这尖锐的呼啸声立刻就能判断出,有枝箭正朝他后心之处射来,箭势疾劲迅捷,也许瞬间就能穿胸而过,已容不得他转身躲避!

       九公子来不及回头去看暗箭伤人者为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或许,要先死在这里了?闭上眼睛的一瞬,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个无望的念头。

       在响声的反衬下林间越发安静,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其实这里还有第三人,就在兔起鹘落的瞬间,后发一箭,打落了之前的箭矢,两箭相碰时有剧烈的摩擦声,当它们掉落在林间路上积年的落叶中后,密林里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

       这时有个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却如一支利箭般,穿林拂叶地葳蕤而来,“三殿下,这是何意?”

       是何意三个字被他说的又气又狠,直直地插入林间,生生撕开恍如凝固了的空气。

       韩非回头望去,离他很远处的正是三殿下,一身戎装,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弓,而再离三殿下不远的侧后方,是神情平静,眼中却盛溢满了怒气的张良,他比三殿下的动作还要快,手仍按在拉得如同满月般的弦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两人。

       三殿下面色淡然,微笑道:“张良,你莫非连这都看不出来?前方有野兔跃过,我正欲张弓。”对于射出的箭怎么会不偏不倚地正中前方人,他一点都不打算解释。

       张良不答,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个结果,眼中凌厉之色愈加明显——这位常年在军中的殿下性情严谨,脾气深沉,因为自身际遇,看不起王室中多数人的风流做派,与诸位公子,尤其是王上目前极宠,声名在外的九公子都有明面上的不和,大家心知肚明,好在平日各忙个的见不上,也不会起冲突,所以他们并未想着提防他。

       没想到,几年来只遇上这一次都要出事,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兄长恐怕已有性命之虞。

       见他不说话,三殿下泰然收好弓箭,意有所指地凉凉一笑:“我竟不知,张良的箭术竟到了这等水平,先前,是我小看你了。”

     “……”少年不为所动,他太生气了,连一句谢谢殿下夸奖都不想说,韩非只好调转马头,上前几步,赶到他俩附近,出声打破让人尴尬的诡异气氛,“呵呵,三哥,你太夸奖子房了,他还小,论箭术,当然是你远胜于他咯。”不待三殿下答话,急急地转换话题,“对了三哥,我觉得,我们也许来的地方不太对?这里好像很难发现猎物踪迹——”

       三殿下笑容如常,听他问起,颔首答道:“你不常打猎有所不知,狩猎前会有人在山中驱赶,将猎物赶至一个范围之内,以便节省大家的时间,我们可能都走出了这个范围,我是因为追赶野兔无意至此,九弟,你与张良又是为何?”

       真不愧是军人出身,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不动如山,方才那样剑拔弩张的大事也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还问我因何而来?

       好一个无意至此!我若不来,你待如何?

       张良垂下眼眸,心里的怨气可一点都没止住。


       韩非则是笑而不答,他肯定不能说自己是随便逛逛到这里的,转开话题:“是这样啊……那请三哥带路,带我们回去罢,再耽搁下去,我们没什么收获,岂不是叫众人笑话?”他风趣又婉转的态度让三殿下不禁莞尔,“九弟也会担心众人看法?”

   “三哥这话说的,我既入场,当然要求个结果,咱们都不小了,没有说着玩的道理。”他拍了拍马头,徘徊半日,马有点不耐烦,扬蹄刨土,鼻翼翕动,低声嘶鸣,安慰无用,他又抚了抚马鬃,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密林中斜照下来,刚好照在他抚摸的手上,照得他的手异常苍白。

       各怀心事的三人沉默一瞬,还是张良先开口,语气生硬:“兄长,不用麻烦三殿下,我正是过来寻你的。”

    “这样啊,好,那我们走罢。”韩非忙点头笑应,拨转马头前对三殿下一拱手:“三哥,实在抱歉,我先走了,等会,我们父王那里见。”

       三殿下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在他们临走之前,将视线投向了先行离开的青衣少年身上,他与张良见过几回,印象中他是个懂事重礼的孩子,今日的激烈态度实属罕有,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三公子的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回程的路上两人并辔而行,穿过林间的曲折小径,来到一条小溪前,视线豁然开朗,张良抬手向他一指,低声道:“兄长,其他人狩猎的地方,都……在那边。”

     “哦哦,那我们赶快去,还有一个时辰,足够了。”他抬眸一望,果然对面林间有人影绰绰,交错传出呼喝犬马之声,确实比刚才就他一人的密林中热闹的多。

       张良却没有他那样轻松,少年拉着缰绳停驻不前,问询的话语几次堪堪停在唇边,又忍住了没有问。

       他就是想等兄长自己跟他开解此事,可一路上韩非半个字都没有跟他说。他攥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马蹄扬了又落,载着他在原地打转,很明显,是非要兄长给一个解释不可。

       直到韩非对他露出个笑容,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后,他一怔,在原地停留半天。

       此后多年,他仍旧忘不了兄长于这日的笑,那是个他不知应该用怎样的言辞来描述的笑容,如山水般的温软里带着看明此事的无奈,飞扬神采渐渐沉下来,沉入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中,蒙上层氤氲的雾气,目意寒凉,脸色苍白,竟是央求一般地看着他,仿佛在说:“宫中之事就是这样,实在无法说的太多,你那么聪明,一定不用我现在给你讲的太明白,对不对?”

       对,他很明白。

       即使不算兄长在内,还有多少公子觊觎着看台上那个位置?

       君王之位意味着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想要?恐怕还没有一个可以说自己于权力毫无执念的,若是做了太子还好,那么既没当上太子,竞争的人又多,该怎么办?

       当然是找准机会,除掉一个是一个。

       你不欲先下手,也防不住有人会暗箭伤人。

       权力之争就是如此不堪入目,又是如此理所应当。

       譬如方才,密林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多好的时机,就算不能一击即中,受的伤足以让兄长养上几个月,这就足以将他拉下马来,让自己再少一个对手。

       若不是自己多了份警惕心,想到兄长一人恐有不便,悄悄跟在后面打马随了来,那么还会有谁来制止这场暗杀的发生?

       以三殿下的雷霆身手,九公子怕是至死都不知,当日在林中是中了谁的冷箭。

       公子们秉性不同,军人出身的三殿下敢想敢做,不仅要争位,还要把招数都要用到明面上,现在尚未将自己势力发展起来的九公子又能如何?

       就是吃准了他无可奈何,去告状都不会让父王相信,甚至还会疑心他暗中构陷三哥。

       不仅是他,张良也是一样,对这件事毫无还手之力。

       一想到若是自己没来可能造成的后果,年纪不大的小公子未免浑身发冷,可他不是局中人,暂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只有将万般思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策马追了上去。


       那日狩猎最后的赢家当然还是三殿下,虽然中途迷路耽搁了一阵,可他精湛的技术弥补了错过的时间,光是野鹿就有四只,别的更是不计其数,在他绝对性优势的压制下,其余人或多或少的收获已经不够看了,待王上分别颁了赏赐,大家淡然一乐,谁都没把这当做重要的事,转瞬即忘在了脑后。

       九公子和张良后来没把心思放在狩猎上,两人的猎物数量加起来勉强才是个及格水平,王上不以为意,夸奖了一番便过去了,相国以为孙儿藏拙,还在无人注意时对他赞许一笑,心事重重的张良只得也对祖父笑了笑,目送祖父与王上先行回宫。

       再回头寻到兄长时,年轻公子在人群外负手而立,唇边带着淡然的笑意,眼里已没有了之前的悲凉与迷惘,依旧是和煦温润的光芒,平静地望向天地交际之间的远方。

       青衣少年在原地叹了口气,他自觉平时算是很了解兄长了,可还是拿不准兄长这点,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才算是大事值得让他忧虑,看了一阵,走过去轻声问他:“兄长,我们……?”

     “我们回去罢。”韩非回身微笑,与他共同走在满天晚霞之下,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个高挑,一个清瘦,絮絮地说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不时会夹杂些爽朗的笑声,看起来并无一点异常。

       走到要分开的地方,高挑身影一动,握住了他的一只衣袖,语气颇为诚恳,“子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想求你答应我,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好不好?”

       看样子,九公子是打算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论他有没有争位的打算,此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跟在军中有广泛人脉的三公子相抗衡的,唯有记住这个教训,来日方长,再图后计。

       虽然张良对三殿下暗下杀手的做法极为不忿,可是连兄长自己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只是……”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话锋一转,神色庄重地言道:“没关系,我们还来得及,兄长,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像今天——”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对面人渐渐愣住,唇边掠过泛起一丝惊讶的笑意,然后上前两步,拽着他的手臂轻轻一带,将他拢在自己的怀中。

       依着张良现在的身量,刚好让他蹭在颈窝处,夕阳西下,周边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听得到九公子一声长叹,直到此刻,他才卸下自己做得很好的伪装,语调有一丝艰涩。

     “真好,谢谢你。”

     “兄长?”

     “我没有再去想那件事,多想也是无用,可是现在真的有点害怕了,倒不是怕死,是怕要是我无声无息死在那里,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该有多惨啊。”他想着想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他禁不住委屈起来,闷闷地说出了实话。

     “兄长,不会的,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张良吓得赶紧拍拍他,连声安慰,生怕他真的要哭,那他可哄不住兄长。

     “幸好你在,我到刚才为止一直在想,我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当年是个爱逃课的孩子。”

       对别人来说,只是个轻风落雪的平凡午后,对他们而言,却是在流离世间的注定相逢。

     “……嗯。”少年轻声笑了笑,“也许,我也要这么说。”

       他揽着少年的手紧了紧,分出一只手比了比他的额头,疑惑地问道:“说起来,子房啊,你还真是长大了,是何时长这么高的,我都没发现?”

        要不是刚才搂住他,韩非还没有如此切实的感觉,记得回头望时要低下头才能寻到的小公子,居然已到他肩膀一般高了,清瘦修长,似他殿外环绕的青竹,萧萧肃肃,挺拔坦然。

      在他怀中沉默了一瞬,少年搂住他,给他一个踏实有力的拥抱,并用很不符合他惯常温和谦逊的语气森森然地回答道。

    “兄长,可我还遗憾自己不够有能力,不然定要立刻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你先别生气啦,现在说的话我都记着,放心罢,现在我想明白了,并不害怕,既然逃过一劫,我们还有我们要做的事。”

       张良听他想的释然,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么请兄长记住,无论你做何决定,我都在这里。”

       他并没有听到兄长立刻回答,因为他的满足笑容仍洋溢在唇边,久久都未散去。

       ——是啊,我应该想到的,这些年,你名义上是我的伴读,其实是我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一直在这里,给了我曾经认为谁也给不了的,清静与安宁。

       以前的自己一定想不到,现在的自己也会有朋友,并且,特别好。

       不需要别人了,韩非温声回了一句:“我知道。”

       想到以前赌气时的话,他微微一怔,然后无声地笑起来,眼中温暖,盛进余晖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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