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二十二日】一念生尘(04)

#OOC是我的锅#

#NPC戏多,雷者慎入#


(4)幽幽长夜


  为人父母者,大抵都逃不过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总会不自觉地对更像自己一点的孩子有更多偏爱,寻常父母如此,王侯公卿家更甚,姬妾满堂,以至于子女众多,聪颖优秀,机灵活泼酷似自己的,定然会比别的兄弟姐妹更受长辈疼宠。

  平常的家里,这份偏爱或许体现在多一箸美食,多一件夹袄上,而在后宫之中,差别就更大了,不受宠的孩子,居于凄清孤冷的陈旧殿阁里极少外出,一年都难得见王上一次面,而受宠的孩子就如在云端,所见所用无不都是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天之骄子的身份。

  在别的几位公子还未长大入朝参政前,安然受着这份荣宠的,正是三公子韩佚。

  三殿下的生母潞阳夫人出生在美女如云良将辈出的赵国,与擅长弹琴歌舞的姐妹们不同,小公主自幼英姿聪睿,挽弓射箭,骑马游猎样样在行,嫁至韩国也未改掉这一习惯,她最受宠时,韩王曾特意下令,称夫人不必遵从宫中规矩,可随时出宫游猎。

  这样的母亲养出的儿子必然会受她的影响,三公子从小就显示出了从母亲身上继承到的优良天赋,五岁熟练骑马,八岁已经能拉开一般兵士用的硬弓,十二岁第一次随父王狩猎时就射死了两只獐子,他镇静的心理素质与娴熟的弓法令诸人称奇,更令王上大为喜悦,出入禁宫,甚至上朝带着的都是三公子,而当时已成年娶妻的长子在他眼里却如同空气一般,如不特别提起,谁都想不到宫中还有位大公子。

  大王超乎寻常的恩宠与优渥让这对有一半赵国血统的母子渐渐开始肖想起来,认为他们会凭着这份得天独厚的条件在宫中做最后的赢家。不光是他们,几乎所有的朝臣与宫人们都这样认为,因为大王对他们实在太好了,前朝与三殿下出入同车,后宫与潞阳夫人形影不离,其余宫妃与公子们就算在背后恨得咬牙,当着面,还是得恭恭敬敬的保持好颜色。

  潞阳夫人本性豪爽又耿直,本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虚名的,可在周围侍女天长日久不间断的吹耳边风与王上确实不同别人的宠爱的蛊惑下,她心甘情愿地中了权力之蛊,在公子韩佚行过加冠礼后,竟然也开始谋算着利用自己娘家的势力与王上的特别关照,趁早将儿子立做太子。

  可还没等她谋算出个方法来,就在三殿下十六岁那年的早春,韩王采纳了近臣建议,发布诏书,昭告天下,立长子做太子。

  这个消息不易于晴天霹雳,把前朝与后宫所有人惊得合不拢嘴,潞阳夫人甚至被打击的一病不起,连当年春天都没撑过去便去世了,熟知她的人听到消息时都会摇头唏嘘,正所谓过刚易折,她本就是个高傲坚毅的性情,如果儿子顺利被立为太子则罢,如果不是,她顺风顺水的一生丝毫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服完母丧,韩佚奏请从军,韩王立刻准奏,毫不担心尊贵长大的儿子能不能适应军营中的艰苦生活,原因很简单,这时他早已移情,全部的心思都在宠爱刚刚长成,正是聪明利落讨人爱的几位公子身上,尤其是九公子,他们母子受到的宠爱与优待,与当年的三殿下母子同出一辙。

  最擅长跟红顶白的宫人们见此情形,立刻又将谄媚的眼光与殷勤的态度用在了九公子与他母妃身上,至于宫里那位曾经大家最喜欢的三殿下要去从军的事,谁又会记得呢?


  “所以说,后宫的情形就是这样,看起来凶险,说来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流水落花,新旧交替而已。”韩非合上手中书简,意兴阑珊地总结道。

  距离那场密林暗杀已过去将近半年,九公子并不是遇到一个话题能如嚼烂了一般反复说个三年五载的市井村夫,可他为何到现在还在谈论三哥?说来也巧——还未入冬时,尚未入朝参政的九公子突然被父王委派了一项公差:入冬后即是农闲季节,也是韩国军队征召民夫徭役的时候,韩王让他前往阳翟,视察阳翟军队的军务情况。

  公子代君上出行,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安排,不过本次的视察对九公子来说有些特别——三公子韩佚,从加冠后一直带兵驻扎在阳翟。

  当然,他并不会因为这点问题就推脱,而且经过狩猎一事之后,他对三哥早有不满,更不能因此让他认为自己已经惧怕于他,于是在父王面前痛快应下,定于某日出行。恰好这次张良有空,他邀请张良一同前往,张良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先前都没去过阳翟,便打算来文史馆先查询一番人情风物,言谈间免不了要说到驻扎当地的三公子,韩非考虑到张良不知前情,便将这段后宫往事娓娓道来。

  屋外时有北风呼啸,暖阁内熏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偶尔会发出几声噼啪轻响,贴心的侍女不时就在炉中的隔板上更换焚尽的香片,是以炉火虽然烧的久,屋中却没有一丝令人烦恼的炭味。

  一室的淡雅香气里,青衫的小公子听罢微微蹙眉:“听起来,三殿下像是对兄长母子怨恨已久,若是这样,那倒是好理解他的举动了。”他长于世家贵族,对妻妾子女间的纷争原就司空见惯,只是一直不能相信三殿下会做的那样明显,叹息着摇了摇头,言语间仍有些愤愤,为他不平,“只是兄长那时年纪还小,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韩非淡淡一笑,笑意清寒:“也不仅仅是针对我,我母妃身体不好,受宠没几年就去世了,跟宠极一时的潞阳夫人根本没法比,父王当初怜我,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点。若论荣宠,六哥和七哥的母妃也曾是风光至极,但三哥一样很厌恶他们。我记得之前在饮宴上他们就起过好几次冲突,只是他治军带兵颇有水平,父王屡屡夸奖于他,才让六哥和七哥无法对他下什么手段而已。”

  “我想,他恼怒的不仅仅是我,应该是整个后宫,或者说,恨的是没有给他们母子切实优待的父王。”韩非说着,眼神平静地盯着手中竹简,看没看进去,谁也不知道。

  张良赞同地点了点头,据他后来了解,六殿下醉心声乐,七殿下身有痼疾,这两位是离王位更远的人,而三公子居然也憎恨他们,只能证明这位心思深沉的青年确实讨厌王室的一切。如果让他得到机会,可能会彻底改变现在韩国王室的所有情况,再说难听点,如果三殿下日后执掌公器,那么昔年所有的对手,包括作为九公子朋友的他在内,都将面临杀身之祸也不是不可能。

  亲历那场暗杀后,相府的小公子在温和文雅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动声色,这件事到现在他也未曾对祖父讲过,反复筹谋,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当下他们正在准备的阳翟之行。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与兄长应该是三公子最厌恶的两个人,盛夏密林里的生死攸关还历历在目,这次他们将深入三公子所在的大本营内,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沉思时他无意地瞥了眼兄长,却发现兄长的视线也在望着他,眸中神色若有所思,不禁笑了:“兄长有话要说?”

  韩非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在想,去阳翟是件麻烦事,子房应了我,这份盛情无以为报,有些你不知道的事也不能再瞒着你了。”

  刚才听他讲了半日后宫往事,以为自己知道太多,有些于心不安的张良眉目一瞬,惊讶地问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是啊,我也是刚才又想起来了。”韩非把书简合起放在案上,食指在上一敲一敲的,敲得竹简清脆作响,他垂下眼帘思索一阵,英挺长眉从紧蹙又放松,带着如同积雪松针般的清峭,抬眼望向正洗耳恭听的少年,淡然答道,“仔细想想也不算是大事,若是没有那场狩猎,我大概不会疑心到三哥身上,但现在再看,就不一样了。”


  去年夏天太子受伤,听闻是坐骑受惊导致坠马,韩非去探望时曾问过长兄,也是精于骑射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太子当时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大概,他只当是受伤后心情不佳便再没有多问。经过狩猎一事后他又想起了这件过往,很多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此刻却显得异常鲜明,统统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太子在朝堂政事上没有特别亮眼之处,不过有个习惯全新郑的人都知道——他平日喜好郊游,极爱宝马良驹,动不动就带上一大帮人呼喝着出城赛马,赢了以后大肆封赏,甚至连周围百姓都会沾光,所以每次太子带队出游时都会引起全城轰动,没有人能做到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里对他暗下杀手。

  查不出人,就要查马,可他的马长期都生活在这样一个喧嚣无比的氛围里,又怎么会突然受惊扬蹄,把他撂下身去?

  只能再从马的源头上考虑,韩国地处中原腹地,国中不产军马,太子及随从所用的田马皆需从秦国重金买进,数量极少,每次购到这样的马驹时,马政必定先供给太子使用。马政署长在五年里换过三任,刚才他留意翻看了历年的官员名册,果然让他发现,第二任马政署长出身阳翟,因为阳翟郡守的举荐做了官,而太子落马后署长被治罪,发配至阳翟军中,至此再无此人任何消息。

  太子受伤是牵动朝政的大事,暗中蛰伏的各方势力纷纷开始活动,太子一派用了极大的功夫才稳住当时的局面,这期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从出身阳翟的小吏担任马政署长,再到他又被发配回阳翟的几年时间里,驻军在当地的就是三公子。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韩非还在宫学里跟张良商量今天下了学要不要去哪里玩,听闻长兄受伤也只是感叹一阵,毕竟他完全没有觊觎太子之位的想法,而一年多后的今天,当他再怀着不可多言的目的翻看名册时,心中陡然一凉,继而免不了大为惊讶。

  让太子落马现在看来有没有大的效用不得而知,当然,是不是三殿下的授意还有待商榷,但他们不能忽略的一点是,如果真是三殿下的手笔,他也许不是为了真要将太子置于死地,只是为了试探与证明——这些事他可以想做就做,且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虽然给张良讲完自己的分析,态度却没有多严肃,反而温言笑道:“要说有事也就是这件事罢了,以前怪我,从未多替咱们想过,不论我是不是冤枉了三哥,现在讲给你听,主要还是希望……你能对他多提高一分警惕。”

  这段话包含的意思太多,张良仍在垂眸沉思,对他后面一句话充耳未闻,韩非不易察觉地轻轻一叹,意极踌躇的叹息声像是熏炉内香片逸出的缕缕白烟,在张良还没察觉到之前蜿蜒而过,继而无声无息地消散开来,弥漫在整个室内。

  满室的白烟如同一只无骨柔荑,轻而牢地掩住他的唇,让他发不出别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子房说出那句话。

  “这并不是件好事,你不要同我一起去。”


  原本前往阳翟的事他还是不打算告诉子房,可谁知张良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张良虽不明着开口,眼睛里可都是在等着他邀请的意思,不加遮掩的视线都快挂在他身上了,他又说不得,只好郑重邀请,刚一开口,小公子立即笑眯眯地答应下来。

  这还罢了,让他更不能对自己释怀的是:明明知道此去或许凶险无比,在邀请了张良同行之后,竟然有种放下压在心头一块大石的感觉,比之前想的还要有自信。

  可他并不想这样,不想什么事都没做之前先找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人,对他来说,子房是相识多年,可以随时交心的知己,尤其应该是由他来护着的,怎么在关键时候,却总是让他来拉自己一把?

  ——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跟三哥的一场困局里,却还是希望在意的人注重的是他最好的一面,明明知道这次阳翟之行前路莫测,在邀请子房的时候,还是希望他能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子房并未对他说过相国对他去阳翟作何看法,但他当然清楚,连他们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公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实,相国又怎么会看不到?他对自家孙儿十分重视,爱护心切,绝不可能轻松答应,子房在这其中费了多大的功夫,可想而知。

  韩非总是在想,从那个午后张良打落了三殿下的暗箭开始,小公子就远远不是他的伴读那么简单了,也许他的小知己,正是这条路上他一直期望过的,别人都未曾拥有的,希望与救赎。

  ——也许人就是这样,不一定是你与我永远站在光明的未来中央,而是明知危险你也会同我一同前往,一起走向未知的前方。


  暖阁中依然有飘忽的香气,屋内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却完全无意欣赏,张良在韩非给他讲这段发现的期间一直没有插话,越听表情越凝重,甚至连最后韩非提醒他的几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韩非告诉他的新发现里。

  没想到兄长真未诓他,这件事……确实值得让人对三殿下不得不防,以前是七分,听完此事,十分或许都不够了。

  太子落马一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祖父也说过,司寇府未曾在马上查出任何蹊跷,只有将马政署长治罪了事,随后此事不了了之,今日再看,其中关窍令人心惊,连祖父这样多年立于官场的成熟政治家都没有第一时间看出此事与三公子的关联,那么整个韩国朝堂,他到底只需要惧怕谁?

  会不会有一个更大的机遇已经在酝酿之中,有朝一日,他甚至都不需要先做太子……

  他把这些忧虑全部说给了兄长,韩非认真听罢,点了点头,把手中竹简哗啦一合,坦然答道:“三哥十六岁从军,多年费心筹谋,的确有这种可能。”又起身将书简放置回书架上,想到刚才的话时他又想起了件别的事,比刚才这件要重要得多。

  回头看向张良时,他的眼神笑意温温,像是案上杯中荡漾着的清亮茶汤,明净又透彻:“我不都说了嘛,子房还是太实诚了,相国大人说什么,不必一一告诉我的。”

  如今大司徒府肯与三殿下一同进退,朝中最有实权的还剩下大将军与相国,大将军是武官先不说,关于立储之事,相国的倾向当然是公子们争取的目标,相国老谋深算,到现在也没在任何场合流露过一点自己的看法,与太子府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即使孙儿这些年都在做九公子的伴读,他也并未多说过一句九公子的好话,足可以说是八面玲珑,样样俱到了。

  只是相国固然持身严谨,架不住自家孙子是个实心人,从未想过要对兄长有所隐瞒,说话时向来和盘托出,此刻他听完韩非的话,面露茫然之色,抿了一口茶,看向兄长并反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他被问得一怔,又回过头去,暖阁内只听得到他的朗朗笑声:“没有没有,哪里都对。”

  不论自己将来是不是要与其他公子一争高下,还是相国大人心内如何考量,这些对他来说……真的不重要,小的时候耽于玩乐,没有为别人着想的习惯,现在年纪渐渐大了当然要想,虽然他从未在意过相国大人到底怎么想的,但倒总是会担心子房,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相国的暧昧态度而在家里与宫中之间纠结为难。

  针对此事他曾专门说给子房,若是你觉得为难,我们之间不谈这个,可是子房犹如未闻,该说就说,并不隐瞒。

  看来……应该是自己多虑,小公子如此聪慧,他定能平衡的极好,倒是自己,若连这份信任都给不了,那才是白白相识了这么多年。

  他低声嘲笑自己:“年纪轻轻就记不住事了,你问过他好几遍了罢!”不远处张良听到他的嘀咕,扬声问道,“兄长,你到底要说什么,再不喝,茶就凉了。”

  “啊,我没说什么!”他立即笑应,“就来。”


  既然被子房听到,余下的话,他就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了。

  ——你为我好,能有哪里不对?或许我心里早就已经明白了答案,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问出这个无聊的问题。

  竹简早都放好了,韩非又伸出手去重摆,也不知是到底想摆成哪种样子,哗啦哗啦地乱放了一阵,才走过来揉揉少年的头发,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与他一起共饮,无意间他笑叹一句:“我看……习惯真的很难改掉了。”

  张良听到,颇为疑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喝茶喝茶,你看,都要凉了。”

  ——也只有在你面前,我会这么放纵,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藏,才放心地享受这份与众不同的特殊优待。

  茶是明前银针,只留第一场雨过后的嫩芽,到此刻再喝时,便如同置身于春日里烟雨朦胧的南岸茶园,那里常年有轻纱一般的云雾笼罩在半山之间若隐若现,如同此刻他含着深切笑意的黑曜眼眸。


  定好去阳翟的那日极冷,天空阴霾,压着重重的一层灰云却不下雪,时有北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天气很不好,所以出发的那条路上行人极少,马车在官道上绝尘而去时,车轮滚动声偶尔会惊出几只在路边枯枝上栖息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喑哑着朝天空飞去,直至化作几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寒风中的天地间失去了所有亮色,入眼而来的只有惨惨的灰与昏昏的黄,连一点可以看的景致都没有,他不得不放下车帘,叹了口气,将手缩回披风里,原样坐好。

  “兄长,看到什么了?”对座的人端坐如常,冲他微微笑道。

  他侧首一笑,并未回答,只是问道:“子房,你冷不冷?”

    他们坐的马车是最普通的一种,没有隔间,也没有可用的暖炉,就在外围加了层棉布了事,车内空间狭小逼仄,两人对坐下来之后,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车内阴暗,连空气都有种要凝住的感觉。

  张良摇头笑了笑,他的体质还不至于在这个环境就要叫苦,只是兄长身体不好让人担忧,幸好韩非出行时穿着厚实斗篷,尚可以支撑到驿馆再做打算。

  刚看到马车的那一刻,九公子眉头一皱,差点就要说出:“这是三哥对我们的报复吗?”,然他只是笑笑,看着身边的随从,赞赏地说:“让都尉大人费心了,再等等张良,我们即可出发。”

  随后到达的张良也是头回见这么简陋的马车,面上兴冲冲的神色明显一怔,但见车中的韩非神色如常,立刻微笑道:“抱歉,我来迟了。”边说边登上车,半点不快之意也没有。

  按照他们的身份,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坐这种档次的马车,甚至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然而此次是去视察军备,自然要从他们开始身先士卒,做出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表率来,再加上情况不明,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最后面露惊讶之色的,居然是在旁负责护送的禁军都尉。

  坐了一阵,韩非又伸手将车帘挂起,因车中阴冷,掀开帘子反而能让风灌进来吹散些积年潮气,谁能料到,车中坐的两个公子是现下韩国身份最为高贵的一群人?出门不易,如今他们只能相对苦笑,借着车轮滚动,小声谈天。

  “兄长,你觉得这是不是三殿下有意所为?”

  韩非听完哈哈一笑,摇头道:“虽说我是向父王奏请出行一切从简,但毕竟是遵大王命,三哥怎么可能明着怠慢我?”他一边说着,眼神扫过车内,视线从开始的嫌弃到慢慢淡然,显然是已经适应了马车里的环境。

  车内潮气散尽后,他们能闻到浅浅的榆木味道,其实也就是普通殷实人家出行的规格,和他们平常用的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于是韩非又笑道:“估计是都尉那边有意为之,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不用他继续往下说,张良点了点头,自动把话补完:“三殿下在军中近十年,威望与人心可想而知。”

  “哈哈,好在天黑前就能到达驿馆,明日我们添点厚衣服,再有几日就到阳翟了。”九公子脸上浮现出了少年时想干坏事之前的那种自信又希冀的戏谑笑容,“阳翟有王室行宫,但我现在真的好奇,按照这个态度,接待官员会不会安排咱们去住小茅屋。”

  他边说边笑,身上裹着的霜色斗篷在马车内犹如一片蕴着雪的云,斗篷的边缘有隐隐暗纹,仔细看过去,仿佛是竹叶的花样,生于王族的矜贵公子风雅入骨,一定要精致到每个细节上,可想象不来他茅篱竹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小公子这么想着,不禁笑道,“兄长能住小茅屋?”

  “怎么不能?”他笑道,“之前曾出外游学,找不到客栈的时候,坐在树下也能对付一晚。我的意思是,若是阳翟官员真的这么干了……我们还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正该体验一下,你说呢?”

  张良本来带着笑意,听到他的问题,浅笑顿时一滞,竟显得有些为难。

  让他应该怎么说呢?阳翟官员可能会那么傻?就算阳翟官员全部都傻,难道他们也傻,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抵触,不会一状告到王上那里?

  ——呃,不对,根本不用想这些问题,因为这种事完全不可能发生,他是怎么了?兄长胡说八道就算了,他的思绪为什么也像是脱缰野马,根本不知道被带偏到哪里去了?

  小公子皱着眉摇了摇头,试图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然后忍俊不禁地为这段话下了一个结论:“我还没去过阳翟,不过我想……恐怕兄长得失望了。”


  五天后,九公子一行到达阳翟,阳翟郡守亲率一众官员早早的就等在城外迎接,见他们来,面上笑容满满,比见了自家人还要亲切万分。互相见过礼后,韩非立刻问起他们此行要住在何处,郡守马上恭敬地回答:早已将阳翟行宫准备妥当,就等二位公子入住。

  韩非“哦”了一声算是答应,在旁的张良没忍住轻声笑了笑,郡守疑惑地看着他,九公子只好咳咳两声,连忙吩咐郡守:“如此甚好,快带我们去罢,走了这几日也有些累了。”

  “是是是,请殿下与公子随我来。”郡守大袖一挥,在前为他们引路,两位公子紧随其后,上马前顺便交换了个眼神。

  ——“如何,兄长,果然还是要失望了罢?”

  他眉眼微弯,笑而不言,便是认输的表现,只与他一道前行,后来再想起今日之事,倒令九公子有些失笑,他与子房半生也算是经过见过,共同经历了不少事情,只有想象中的一起体验小茅屋,竟然只是说说而已,从没实践过。

  快到行宫时已是傍晚,天空仍旧阴霾,东一块西一块的浓重黑云如同未化均匀的墨,似是要马上倾倒下来,压得每个人心里沉沉的,偏巧路上又起朔风,一行人被吹得灰头土脸,加快了赶路的脚步,都恨不得一步飞进行宫里,当他们终于望见天穹下行宫青灰色的剪影时,心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所有人又在一瞬间齐齐皱紧眉头,向着一个方向望去——呼啸而过的风中竟夹杂着一阵细弱又哀怨的哭声,在傍晚这时候听来尤其渗人。

  从声音的大小听来,发出哭声的来源也应该不远,随行的大部分人立刻分辨出了声音的方向,纷纷策马直奔而去,绕着行宫的曲折外墙寻找,在一个角落里,很容易地发现了是谁发出的声音。

  是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儿,一身缌麻,手里攥着个竹筐,不看来人,只会缩在角落里哀哀恸哭,几个随从上去问话都一无所获,最后只剩两位公子和郡守,指望别人哄小孩估计是不可能的,张良叹了口气,自己下马,走近小女孩,在她身侧蹲下,先不说话,轻轻摩挲着她单薄瘦弱的后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抚了一阵,见小女孩的哭声渐渐低弱,止住了抽泣,他便温文一笑,尽量让自己的问话声音能有多亲切就多亲切:“小妹妹,不要害怕,我问你几句话,好吗?”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张良并没有恶意,态度也很温柔,就点了点头。

  就算张良打起十分的耐心轻声询问,他们也只是得知了小女孩名叫兮兮,考虑到这么小的孩子出行十有八九都是跟着母亲,张良就问她娘亲在哪,小女孩听完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带着他们往前走,走到行宫不远处的树林外时,众人又是大吃一惊。

  夜幕之下,树林中的条条枝丫如枯骨般嶙峋,其间有个长发披散的消瘦人影,随着夜风一晃一晃的——行至近前再看,原来是名年纪不大的少妇,一条白绫悬在树间,已经吊死多时了。

  郡守大怒:“何人如此大胆,敢在行宫附近上吊?此乃大不敬!快去给我查出——”

  “哎,大人,且慢动怒。”韩非先一步出声阻止了盛怒的郡守,微笑道,“此处离行宫尚有一段距离,也不算是附近,再说人都死了,追究终是无用,你看,还留下个小姑娘,她还这么小,就算了罢。”

  望着万事不懂,只会抱着娘亲的腿嘤嘤哭泣的小姑娘,没有人忍心再用大人世界的礼仪斥责于她,张良看了眼韩非,他明白地笑了笑,又温声对郡守嘱咐道:“还请大人辛苦,先将这名女子收殓至郡守府罢,看她身着缌麻,怕是家中另有白事,她失去的,可能不止是娘亲。”

  “既是殿下吩咐,下官明日自当照办。”郡守立时收了怒火,神情温驯地笑应道,“殿下宅心仁厚,我等自愧不如,只是……这孩子是要如何安排?”


  此刻天已完全的黑了,韩非回头望去,行宫内外每处廊下都有人在点灯,琉璃风灯渐次发出微黄的光焰,给青黑色殿宇加上了层梦幻般的光亮,看起来无比温暖,让站在夜风中又冷又饿的他们顿觉萧瑟,只想马上融进那一片令人安心的暖意里,而不去行宫的人也立即想到了家中的一盏灯火,一个个的眸中倦意深沉。

  这时再让阳翟的官员们半夜里挨家挨户去查小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谁都做不出这种桀纣暴行!在场地位最高的是九公子,他什么都明白,当即笑道,“不早了,为了我和张良忙到这个时辰,辛苦诸位,早点回去歇息罢,让这个孩子先在行宫住一晚,明日我们再作考虑。”

  他的话让众人如获大赦,方才还愁眉不解的脸庞上纷纷现出笑意,带上小女孩,将他们送至行宫内后立即告辞而去,从离开的速度来看,看得出都是归心似箭,就等他的一句话了。

  行宫内有专门的侍女为他们安置饭食,郡守准备的很妥当,菜色丰富,分开摆在他们两位的案前,但是到了兮兮这里却让侍女们犯了难——小姑娘年纪太小,惧怕生人,只愿意跟在看起来和蔼好亲近的张良身边,谁说都不管用,略提高点声音就满眼含泪,抽抽噎噎,想到她刚失去了娘亲,张良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只好对侍女们说:“你们下去罢,我来想办法。”

  韩非坐在正北方向的案前咬箸而笑,兴致勃勃地看着为难的张良:“子房,把侍女都叫下去了,你是打算怎么办?”

  “唉,兄长难道没发现,兮兮很怕呆在人多的场合里?刚才她牵着我的手时,我都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张良怜悯地看着身旁嘤嘤哭泣的小女孩,可他在相国府是众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也没哄过孩子,把侍女指派下去以后,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只好又把为难的眼神投向韩非,“兄长,帮我个忙——”

  “……你说什么?”韩非的看戏神色顿时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良,他也不是擅长哄小孩的啊?只是看着小公子的求救眼神,他只能笑了笑,“好罢,让我试试。”说罢,他拿起手边一个小巧可爱的琉璃杯,杯中有晶莹蜜色流转,对张良说这是刚才要侍女准备的蜜糖水,没想到现在还是起了作用,又对小女孩温声笑道,“兮兮,我这里有蜜糖水,要不要过来喝一点?”

  小孩子哭得久了,一听到有水喝就动了心,加上张良也从旁和蔼可亲地鼓励她:“兮兮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去喝点水好不好?”

  她犹豫了半天,磨磨蹭蹭的走到韩非身边,让韩非喂了一口手中的蜜糖水,抿了抿唇,看着韩非,还带着泪珠的小脸上泛起浅浅的笑容。

  “甜吗,兮兮?”韩非冲着她温柔微笑,怕吓到她,保持着一个自认为最亲切的角度,觉得脸都要笑僵了。

  小女孩点点头,接过了他手中的琉璃杯,乖巧地坐在一边,低下头一点点的抿。

  在九公子机智的哄好小女孩后,剩下他们两个总算能喘口气了,匆匆吃过了饭又开始头痛,行宫里当然有他们各自的歇息之处,可兮兮怎么安排却成了个难题,她既不愿意跟着侍女安排,也不说到底要怎么样,只是瑟瑟发抖地坐在角落里,一群人望着她发愁。

  当他们以为今晚或许就要与兮兮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相看到天明时,一个侍女在殿外禀报:“雅樗夫人来拜谒二位公子。”

  正苦着脸看小孩子的韩非面色一冷,未细想来者是谁,只是疑惑地言道:“已过戌时,怎么还会有夫人前来拜见?”,转而吩咐侍女,“你告诉她,明日再谈罢。”

  侍女依言而去,再回来时又对二人道:“夫人说她与你们二位是少年旧识,相见无妨,此刻她已经进来了。”

  竹帘随着她的话音缓缓卷开,一个深藤色衣裙的身影来到他们面前,带着如夏日碧柳一般的明媚微笑,直爽地问道:“殿下,张良,怎么,不认识我了?”

  来人正是沉星,雅樗是她婚后的封号,一别数月,她看起来跟昔日未嫁时也没有多大分别,仍旧是那副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像个男孩子的英气面容,只是为人妇后华服靓妆,行止间多了几分雍容贵气。

  殿中两人笑意一凛,齐齐地望向她,沉星身份特殊,不是普通故人,不知她晚间突兀造访,所为何事?


--------------TBC-------------

P.S:很想给这个并不存在的三公子起名叫韩琛来着!【梗真的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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