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二十六日】一念生尘(05)

#OOC都怪我#

#雷#


(5)灼灼其华


  夜幕低垂,北风渐大,带动行宫廊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越发显得殿内寂静,沉星进殿时随身跟着诸多侍女,一派夫人风度,本来在旁喝水的兮兮害怕地躲到了韩非的背后,韩非侧过头,冲她笑笑,像对自家孩子一般耐心地轻声哄道:“兮兮,别害怕。”

  兮兮先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却还是藏在了他背后,手里拉着他的一只袖子不放,韩非只好保持着这个别扭侧身的姿势,对端坐的夫人歉意地言道:“三嫂,真对不住,你看……我只能失礼了。”

  “殿下,还是叫我沉星罢,听着习惯。”沉星抿唇一笑,人如其名,双眸如同蕴着苍茫长夜里的两颗星子,眼波流转间光华闪动,瞬间成了整个大殿中的焦点,仿佛她才是行宫中的主人。

  沉星的腕上带着十二只一套的手钏,随着她的抬手而发出细微轻响,在如同划落着一池碎冰般的清亮声音里,她托着腮,看看侧着身坐的韩非,又看看守礼端坐的张良,然后对殿中二人笑道:“数月未见,觉得你们两人,嗯,好像……变了不少。”

  “噢?有吗?”韩非淡然一笑,看了眼张良,他也是温和得体的笑容,便饶有兴致地问沉星,“那你觉得,我们哪里有变化?”

  沉星被韩非问住,侧过头去,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的小公子,当日她跟红莲吵了一架负气离宫,从那之后就再未曾与张良见过,她这时仔细端详了一阵,认输一样的笑了,“嗯,可是……我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有变化。”正要凝眸思忖,恰好侍女端上茶来,暂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自然,若是这么容易让你看出变化,我们还能安然活到现在?趁着沉星低头喝茶没有注意,两人迅速交换了个都带着疑问的眼神——尽管数月未曾再见,但张良和韩非都从不同渠道得知过她的消息,沉星婚后即随三公子回阳翟生活,听闻二人感情还可以,是之前想过的几个结局里最好的一个,这时骤然相见,一下子还真的猜不到她所为何事。

  贵族夫人冬夜拜访,戌时还在外做客的情况极为少见,韩非和张良一边与她寒暄,一边都在等她说明来意,沉星虽与他们一起长大,但也没熟络到如此地步,在他们的规划里从未将沉星算在其中,这已是做为昔年旧识所能回馈的最大善意,而令她赶这个时候提前拜访,按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

  兮兮这时倚在韩非的大袖边进入了梦乡,他不便高声说话,就把目光投向了张良,张良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侧目望着沉星,小公子带着暖意的声音如一阵汨汨温泉,从她的耳畔缓缓地流至四肢百骸,在寒凉入骨的夜间听着让人浑身一暖:“沉星,如你所说,我们即是旧识,就不需要如此复杂,你此刻来访必有要事,实话说罢,无妨。”

  沉星记得,从张良小时候起,若他用这样的态度来问话时,整个韩宫都没人能拒绝回答,何况是她,哪怕现下嫁为人妇,仍然改不了这个习惯,如星双眸立刻黯了黯,叹了口气,张良立刻明白,她这是有话要说了。

     她咬了咬唇,犹豫半响,开口道:“我……今日出外过来,府内官员告诉我殿下和张良已经到了,是郡守大人派人迎接的,我想……虽然郡守办事妥当,可阳翟毕竟是三公子封地,他未曾赶来迎接二位,这样,未免缺了礼数,就立刻赶来了。”

  不知韩非是怎么想的,只从张良的角度来看,他和沉星被选入宫中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到今天为止相识数年,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风风火火的尊贵大小姐,哪怕是做公主伴读,时常都能跟红莲吵得天翻地覆,像这般恭谨守礼,一步不错的态度,可真是头一回,他的温文笑容渐渐隐去,若有所思地望着沉星,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位夫人。

  未开口的韩非同样很惊讶,眨了眨眼十分不解——不知道“雅樗夫人”是怎么想的,她还是他们记忆中那个娇气性格不亚于红莲公主的少女么?怎么现在竟像王族聚会时那些上了年纪的陈腐妇人一样,唯唯诺诺,满脑子的礼数规矩了?

  殿中气氛一时静默,张良垂眸不语,韩非先从兮兮手中拽出袖子,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哄了两句,见兮兮未醒,就将她交给接受的侍女,再三叮嘱对她不要大声训斥,待侍女把兮兮抱走后,他才对沉星言道:“沉星,不止是这样罢?”

  九公子一拂袍袖,将殿内其余侍女退走,又在案前端正坐下,专注地望着沉星,眸中带上了探询之意,微笑道:“沉星,我们认识也不短了,看在这点上,我给你一个机会。”

  “刚才你说给侍女们听的套话我们已经听到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出了行宫,我会算你今夜从未来过。”

  他沉静的声音在空旷殿中听起来稳重而平和,如他身后墙边挂着的一盏琉璃灯,在夜色里散发着温柔又坚定的光芒,沉星本是不自觉地抚着腕间手钏,听了他的话,慢慢地将手放下,挺直脊背坐起来,身姿仍如她还是公主伴读那时一样高傲。

  她微仰着下颏,面上却是冷静又决绝,耳垂上的水晶坠子在灯影中一晃一晃,发出盈盈的光,如同两颗将坠未坠的泪滴。

  只有她自己知道,将这话告诉九公子,曾轰动一时的大司徒府与三殿下的联姻,就完全走到头了。


  懂事以后的无数个深夜里,沉星都曾扪心自问,作为大司徒府的大小姐,她做得到底算不算好?

  虽然从小脾气娇纵,可家人让她做的事她没有一件推脱过,说做伴读便进宫,说与三公子结亲便待嫁,从来没有对长辈的安排有意见,因为她确实聪慧有主意,从小就明白司徒府大小姐的身份与立场,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

  对于这般懂事又不需要费心的大小姐,脾气差点只是瑕不掩瑜,大司徒府依然是全族盛宠,她的嫁妆闪花了所有送亲姑娘们的眼,都是连这群贵族小姐们都未见过的珍宝,有人曾问族长,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女这般贵重是否折福?可老族长只是拈须微笑,声称绝对沉星担当得起。

  没错,历经世事的老人洞悉了少女的藏星双眸,她喜欢的,绝不仅仅只是妆奁内的珠宝而已。

  在遵从家族安排的同时,沉星的内心仍有不可触及的底线,她生来的古怪脾气与孤傲性格让她可以接受用大小姐的身份做任何事,完全不能容忍任何有损家族尊贵的事情发生。

  她喜欢作为大小姐而一呼百应的感觉,就算嫁了人,她也要让自己的家族也如此度过一生,为了这一点,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曾经憧憬过的婚姻大事。

  关于爱情,没有女孩子不曾向往过诗书里那仿佛泛着阳光和花香的描写,以前的沉星当然也不例外,但感怀过后能立刻振作,能想到从这段婚姻里为家族获得多少有利条件的女孩子,就只有沉星一个,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毫无意见地嫁给大她十几岁的三公子,可意外的是,与三殿下成婚多日,他竟只字未提自己有何打算,当她再知道关于婚事中的隐情时,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让她时至今日都不敢相信,甚至要专程来问韩非。

  眨眼的功夫她想了很多,灯影下的身形却不曾有一丝动摇,藏在大袖内的手紧紧地攥住,向殿中注视着她的两人绽开一个难解其意的寒凉笑容,明明已经置好暖炉的室内,因她的话凭空就多了几分冷意。

  “我想问殿下一件事,请殿下认真回答我。”

  “当初王上曾有意将我许配给殿下,也问过了家父的意见,当时三公子与殿下不睦,恰逢他要续弦,听闻此事后便立刻向家父求亲,可有此事?”

  不管张良投向她身上的探询目光,她定定地望着韩非,又坚决地补充了一句:“既然殿下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不会浪费,请你对我说实话。”

  韩非怔了怔,点头道:“确有此事。”他跟张良也说过,但他只是当做一个陈年往事讲给张良听的,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心思就并未多想,可看沉星深夜登门竟然就为了求证这件事的郑重态度,他又有些茫然了,心中冒出许多问题,想立刻就问问沉星。

  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当初他因为什么而娶你,还有必要深究吗?该不会是……姑娘你一直爱慕于我,所以听闻三公子横刀夺爱后心生不忿,现在意图连横报复罢?

  不,只有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的,韩非一声轻咳,在谁都没注意到他的时候,自己先立马打消了刚刚浮上来的奇怪念头,他和沉星只能算是熟人,平常甚至都没有独处过,论感情还不如他和殿中的侍女深厚,怎么就能突然想到缠绵悱恻又哀怨的男女之情上去了?

  当然,他能想歪到这里,证明真的是不了解沉星,其实沉星却与他们想法不同,她完全不在意三殿下是否喜欢她,可她十分在意三殿下是不是尊重自己的家族,换而言之,沉星可以接受三殿下因自己的身份娶她,却不能接受三殿下没有下一步打算,只是是因与别的公子置气才选定了她。

  说得更深一点,若是利益联盟的婚姻,她完全可以做到理解三殿下,代表自己的家族全身心的殿下同进退,但她成婚许久都没发现三殿下到底有没有与大司徒府联合的打算,反而多了很多回府的时候,仿佛真的是要和她过日子一样,父亲曾多次传书于她,问她三殿下是否有指示,她都答不出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让她知道,三殿下原本并无联姻之意,只是为了负气才娶她——开什么玩笑!为了大司徒府,我愿意付出整个后半生的时光,你却告诉我你只是为了与兄弟置气?

  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这个理由她却不能当着韩非的面说出来了,华衣夫人抿着唇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眸色越来越深,隐去了闪烁的星子,黑的如同无月的夜,韩非和张良也只好沉默地对坐,偶尔会交换一个无奈又不解的眼神。

  若论年纪,他们中最大的也就是加冠不久的韩非,但沉星已婚,另外两位还是立身清正的未婚公子,在家中之事上可真的帮不了她。

  许久之后,他们第一次听到沉星的叹息:“谢谢殿下告知,夜已深,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她起身要走,韩非与张良要送她却被她抬手制止,甩袖离开,腕上手钏洒落一地的玲珑叮咚,侍女们鱼贯跟上,热热闹闹的排场里,为首夫人的背影却多了三分凄清与孤寂。


  目送雅樗夫人从行宫离开之后,张良才叹了口气,眼中带上了淡淡的忧虑神色,看向韩非,低声言道:“兄长,我当日是怎么说的?如果有一天要把沉星牵扯在内,我终究还是不忍。”

  留在别人记忆中的沉星好像只是个总缠着张良要他帮忙写课业的麻烦大小姐,可是张良自己知道,除了麻烦以外,她也曾记得帮张良留下今天宫学里稀奇可爱的小点心,因为那天张良因病没有入宫上课。

  韩非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斟酌着笑道:“子房,先不说我们对三哥的看法,她方才话中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实话……并不是很懂。”少年惭愧地微笑,诚实回答,“我确实不懂沉星到底在纠结何事,可看她如此执着的要求一个答案,证明这件事应该对她很重要罢,重要性大概是……”他顿了顿,又思索着说,“会影响她对和三公子结亲的态度。”

  沉星大概想不到,张良确实聪明,哪怕自己一字未提,他还是能从她的神情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韩非也被他说得来了兴趣,认真地看着他,“子房,说下去。”

  张良本来只是说着一哂,没想到韩非居然请他继续说下去,他略为惊讶之后点了点头,快速回忆了遍刚才沉星的一举一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后,说出了他的见解:“我在想,沉星应该不像我们印象中那样,是个完全冷情冷性的高傲小姐,她有自己心中的坚持,而正是这份超乎年龄见识的的坚持让她和红莲不同,所以才果断地嫁给了三殿下。”

  “现在她跟兄长询问当初婚约之事,一定是因为关于婚约的内容动摇了她的底线,虽然我尚且还不能得知具体为何,但我可以确定,她的态度就是大司徒府的态度,这段婚事……另有隐情。”对于沉星无意间被夹在公子争斗的这件事,张良还是不能完全释怀,说完仍旧轻声一叹,“兄长,我曾想过,不管以后我们与三公子之间胜负如何,跟沉星都完全没有关系,现在看来,估计是不可能了。”

  张良一气说完,见韩非却并没有反应,注视着他的眼神也早都不知游移到了何处,以为是他的理论太过离奇,兄长无法对他的臆断做出评价才走神,便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兄长,我姑且一说,你权且一听,至于情况到底如何,总还是要等再跟沉星接触了才会知道啊,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被他拍了拍肩膀的韩非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冲少年绽开一个飘忽的笑意,温和地言道:“我是在想,子房说的每句话都很对,沉星在的时候我并考虑想那么多,现在听你的分析竟然都对的上,是我疏忽了。”又笑眯眯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幸好是你同我一道来。”

       对他的答非所问张良已经不当回事了,只是习惯性地将被他揉乱的头发整好,然后笑问道:“那么兄长有什么打算?”

  韩非闻言,把投向殿外夜空中的视线收回来,微笑道:“你是指沉星的事?这个要容后再议,我们此次来阳翟,关键还是要检查军备,白天你也听到了,三哥要四天之后才能回来,等见过三哥以后再做打算罢。”

  “何况——”他眉梢一挑,眼中漾起了淡淡的笑意,视线看向之前兮兮拽着睡觉的外衫大袖,略带无奈地笑道,“子房别忘了,明日我们至少要先查清行宫外上吊女子的身份,再给兮兮安置一个妥善的去处,难道要让她一直呆在行宫中吗?你我哪个又像是能带孩子的?”他说着说着便夸张起来了,“我看兮兮挺粘着你的,子房你要小心,说不定你甩不掉这个小尾巴,还得带回新郑不可,到时你怎么与相国大人交代?”

  他说前面一段时张良本在微微颔首,赞同他视情况再定的打算,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时又觉得不像了,忍不住一笑:“那不见得,我觉得兮兮对你的亲近不比我少,对了兄长,还有件事,我想应该先说一下。”

  “好,你说。”

  “刚才沉星说……兄长与她的婚事,我听着为什么是已经到了派人问名的程度?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与兄长告诉我的情况不符?”

  听完问题,韩非的意气微笑全凝在了脸上,之前未给张良细说是因为他觉得子房肯定会误解,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子房误解,只是在想说的太详细了一定不好,就挑了关键部分几句带过,本来陈年旧事过去了就算了,可谁曾想,居然在这里被沉星无意间揭穿了。

  静谧殿中只能听到九公子的尴尬笑声,“呃,这件事,这件事我们也且等明日再谈……”

  “不对,兄长有事瞒着我?”小公子极其警惕,听起来根本不好哄骗。

  好罢,果然还是藏不住,他的无奈笑声响彻殿外回廊:“沉星说了那么半天话,你怎么就记住这个了啊——?”


  第二日辰时刚过,阳翟郡守已到行宫拜访,当面禀告二位公子,已将昨日在行宫外吊死的少妇检查完毕,是自杀无疑,现在他派了得力人手调查她的身份来历,最迟未时就会有结果。

  阳翟郡守办事效率令人称赞,韩非连连颔首,温言道:“本不想麻烦郡守为我们劳动,但事出突然,只能辛苦诸位了。”

  郡守眼下有隐隐乌青,可见昨夜忧心辗转未曾休息好,闻言松了口气,欠身长揖,恭敬笑道:“为殿下效力就是为王上效力,我等自然万死不辞。那名少妇在行宫范围内自尽,是下官的失职,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韩非虚扶一把,礼貌笑答:“郡守不必忧心,我昨日都未曾追究,今日自然不会再多问,阳翟是郡守治下,自然都归郡守府管理,不必再向上禀报。”

  行宫外围有人上吊,若是摊上个治下严谨礼数要求高的贵人,那么包括阳翟郡守在内,宫外的禁军护卫与宫中的侍女杂役统统都要治罪,是以昨日韩非虽未追究,随行官员仍然一身冷汗,郡守也在家中忐忑一晚。今日见殿下真是不打算细查,顿时就对这位风趣大方又不拘小节的公子很有好感,拱手笑道:“臣代他们多谢殿下。”

  正在客套间,郡守派出去的人有了回复,说查到了少妇家的地址,殿中两人齐齐一笑:“郡守大人办事果然让人放心。”,临行前张良叫侍女把兮兮带来正殿,他们正好带她回家。

  兮兮昨日太累,被带走后就沉沉睡着,此刻正是刚起来没多久,被带到正殿来时还一副眼波朦胧的困倦模样,窝在侍女怀里打瞌睡。

  侍女将她放下来,让她见到正殿里站着的数位官员,她又受了惊,惶恐地打量着众人,紧紧地抿着双唇,拉着侍女的手不放,让侍女好生为难,只能引着她去看含笑望着她的韩非和张良,小女孩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轻松,松开侍女,小步挪到韩非面前,拽着他的外衫,仰起头看他。

  除了张良以外的殿中诸人看到这一幕后,再看着九公子的眼神充满了惊讶……他竟然亲自在哄这个小女孩?韩非却神色如常,俯下身对兮兮温声道:“兮兮,我们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不答话,只是用一双晨露般的眼眸惊恐地望着他,不住地摇头,像只哀伤而又无措的小鹿,张良看出了她的心事,含笑补充了一句:“兮兮,别怕,我们不会丢下你,如果找不到家人,再带你回来,好吗?”

  许是兮兮在昨日之后对独自一人有了抵触,张良的几句话说到了她心里,小女孩点了点头,但还是拽着韩非的袖子不放手,任凭侍女怎么小声劝慰都不行,郡守不耐烦了,沉声说了句:“你这丫头好生大胆——”

      “罢了罢了。”韩非摇了摇头,阻止郡守继续说下去,抱起兮兮,对众人笑言,“她刚刚失去母亲,想来也是可怜,既然让我们遇到,也算是跟她的一点缘分了。”年轻公子眉目英俊,不说话时都带着三分笑意,笑起来更是极为好看,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与他再靠近一点,就连只有几岁大的兮兮也是这样,悄悄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既然公子首肯,别人当然不会多言,只有张良的温和视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登车前他轻轻笑道:“兄长,这件事说明,我们确实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你说呢?”

  昨夜韩非还笃定兮兮绝对会跟着张良,可今日……现在他僵硬地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听他揶揄,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我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扔下她不管。”他笑叹了口气,又对张良认真言道,“再说这孩子毕竟是你带回来的罢,我要是不帮把手——”说话的声音有点高,吓得兮兮又低下了头,张良赶紧提醒他,“兄长,我们说话声音不要太大,兮兮还小,吓到她了。”

  “说的也是,我平常和你说话说习惯了,竟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个小——姑娘。”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故意放低,声音含着笑意打着转儿,像是行宫中养着的锦鲤,极其漂亮又华丽,甩着尾巴在空气中摇曳,绕了好几圈,才把“小姑娘”三个字说完,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兮兮不管懂没懂,反正轻轻弯了弯唇角。

  ——也算是挑战了一下以前总没想过的事了,不过现在看来,做的还不错?年轻公子将笑盈盈的眼神投向对面的少年,发现他也正笑意浅浅地看着自己时,他的脸颊竟然无端端的发了热,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其实两位年轻公子出身尊贵,修养很好,平日说话文雅,声音一点都不大,只是不知为何就吓到了小女孩,在旁端坐的郡守不禁插了句话,低声笑道,“二位真是好风度,这个小丫头遇到你们也算有缘,要是如昨日的情况,又没有家人来寻的话,她怕是活不过三日。”

  郡守的话让他们成功收敛了笑意,他们从未做过哄小孩子的事,只是觉得很新奇,衣食无忧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并未想到这个小孩子的以后应怎么办,青衫公子眉头轻蹙,与韩非一起,怜悯而同情地望着不说话的小女孩。

  尚且年轻的他们还并未曾能预见到,现在面前含着眼泪微微发抖的小丫头,竟和昨夜造访的沉星一样,是他们阳翟之行,甚至是后半段生命里的变数之一。


  马车行至地点后他们才发现,难怪阳翟官员能这么快就查到自尽少妇的身份来源,原来这是当地一户殷实人家,主人失踪一夜算是件大事,里长一早就接到了好事邻居的回禀,这时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在马车上褰帘望去,几间房屋构成一个小小院落,院后有数块田地,仔细点还能听到鸡鸭的声音,跟平民百姓的住处相比,确实条件不错。

  淸早起的大肆调查早都惊动了周边爱凑热闹的邻居,等他们下车时,门口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人,边看热闹边闲话。

  郡守带着两位公子走进院子,院内无人,先一步调查的长史告诉他们,少妇两年前守寡,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母女俩有不便时,左右邻居也会看顾着些,昨日少妇说是夫君忌日,带着女儿去上香拜祭,至此就再没有回来。

  “可查到她的夫家是谁了?”郡守先问道,长史回答说尚未查到,郡守立即脸色一沉,可公子在场又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继续安排,“速去查清再来回报!”又陪着笑对四处打量的韩非说,“殿下,此宅不吉,不如先行移步,别的事就交给下官去办罢。”

  韩非此刻怀里还抱着兮兮,闻言略略侧首,两天来他第一次没有了平易近人的笑容,而是严肃地回答:“哪有不吉?又不是在家中自尽的,郡守大人未免操心太过,我还在和张良商议,要在院中仔细观察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说罢放下兮兮,对她温声言道,“兮兮知道这是哪里吗?”兮兮点了点头,很快向屋中跑去。他凝眸而望,复又郑重地问郡守,“难道郡守大人平日办事也是这样先管吉凶吗,若是大凶,又当如何?”

  “……殿下,殿下教训的是。”按照年纪算,郡守足可以当九公子的长辈了,现在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尴尬,旁边全看在眼里的小公子有意解围,微笑言道,“郡守大人可能还忘了件事,还需再去查查这家人可有亲眷,不然兮兮——”

  小公子的话解救了正浑身不自在的郡守,忙点头道:“公子说的是,我这就派人去查,立刻去查。”说罢忙忙地走了,张良回头韩非,“兄长,不用对他发脾气罢,你知道他应当没有恶意。”

  韩非闻言愣了愣,他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明明在行宫中还和郡守谈得很好,现在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许是因此时天色仍旧阴霾,空气中只有一阵一阵的冷风呼啸而过,夹在风里的沙子扫过脸上闷闷地疼,吹得人头痛欲裂,很难心平气和地说话。

  “兄长,是有什么麻烦了吗?”张良看出他神色有异,低声问他。

  有什么麻烦?并没有啊,子房心思细,就是考虑得多,他笑了笑:“没有,你别担心。”

  两人并肩而立,站在院落中一时无言,那边的兮兮跑遍了几个屋子,未见到一个人,又倚着门框小声哭泣起来,哭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张良先一步走到兮兮身边,小声安慰她,韩非便皱着眉头去查看兮兮的家。

  一番调查下来,他发现兮兮自尽的母亲为人谨慎,家中明显地方不留财帛,也没有留下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任何信物,如果是贸然进入的外人,一定不会知晓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只能大致判断出这家里确实只有三口人,家境也不错,足够支撑母女俩几年生活,不存在度日艰难的情况,那么她又为什么要抛弃年幼的孩子而走上绝路呢?

  韩非还未想出个头绪,门边的兮兮却抽噎不止,哭得肝肠寸断,间或有张良的温言劝慰,吵得他根本不能思考,只好暂时放弃了进一步查验的打算,将想法都告诉了随行的长史,让他一一记下差人去查,写完刚要走,突然被韩非叫住,低声询问他阳翟当地有没有名产小吃之类,能哄一哄小孩子的最好。

  长史抬眼看了看门边,领悟地笑了,一一告诉了九公子,待长史离开后,韩非又努力换上温和的笑容,试图帮张良一把,凑过来热切地问兮兮:“小丫头,不哭了好不好,我们带你去吃糖圆子,去吃千层酥怎么样,你从行宫出来还没有吃饭呢,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说,兮兮估计真的是觉得饿了,不顾自己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挂在眼眶上,冲着韩非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手,做出等抱的姿势。

  带着笑意的九公子直接一怔——还要他抱?一路抱着来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他抱回去?他连自己的妹妹们,宫中那几位大大小小的公主都没抱过,一个连自己几岁都说不清的孩子,竟然还不知餍足的赖上他了?

  尽管眉头拧得像小山一样,最后韩非还是摇了摇头,俯下身抱起了兮兮,透过白衣幼女散碎的鬓发,眼神亮亮地再看着张良,少年公子则是感激地冲着他笑:“谢谢兄长,走罢,该吃午饭了,我请你们去吃。”

  他满意地点头,眉眼一展,侧首冲着兮兮笑道:“兮兮,不要哭啦,让子房哥哥请我们吃好吃的,好不好?”

  兮兮窝在他的怀里蹭了蹭他的肩膀,应该是同意了,韩非突然想起来,从昨天傍晚在行宫外遇到兮兮开始,她除了对张良说了自己的名字外,到现在都没有再说过话,便很是不满地叹了口气,抱着她先在前面走,边走边问她:“小丫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句话呢,嗯?”

  “…………呜呜呜。”

  “喂,你别哭呀,我,我,我说什么了?”

  “噗——”见此情形,跟在两人身后的张良忍不住低头笑了,在宫中连喝杯茶都不用自己动手的尊贵公子,现在要轻声细语地哄着一个小姑娘,要让他殿中那些侍女看到了,恐怕会惊得下巴都合不上罢。

  当然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兄长来帮了他一把,长这么大都没哄过小孩子的相府小公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不过张良心里非常清楚,兄长之所以如此珍重对待兮兮,与她是跟着自己回行宫,又拜托他帮忙照料有很大的原因。

  若是别人带回来的,他会不会多看一眼还有待考虑。

  他很明白,兄长是心中有愧,觉得不应叫自己一同来阳翟,就在别的事上能补偿一点就是一点,他想让所有的人看到知道,哪怕只是跟张良先生有一点点关系的人和事,他都会用十足的尊重与善良来认真对待。

  不仅仅是在阳翟,在别的所有事上,当时他是这么说的,现在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小公子边走边在心中叹气,他有很多的话,可是他拿不准应该什么时候说,也不知应该在什么时机说。

  ——你对我如何,我都知道,我对你毫不藏私,是想让你不必这样心有愧疚啊,兄长。

  同去阳翟明明是他自己先任性脾气发作要求的,有压力的却变成了兄长,来阳翟的路上他听过兄长不下十次的轻声叹息,所为何事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从狩猎结束后,再谈及三公子时他的神色总有些躲闪,不像在别的事上总是大大方方的和盘托出,有时会不自觉地隐瞒一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心情他完全理解,大约是作为殿下,本应是风度翩翩一身贵气的可是却让别人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让人见到的时候,不仅没有反击的能力,还要忍气吞声地等待时机,王族公子天生的尊严和骄傲让他选择宁可沉默,也不会向任何人示以软弱的一面。

  尤其这件事被他最看重的人知道时,可以想到他心中纠结又惆怅的情绪。

  他很想直接告诉兄长:“没关系,这些通通都没关系,相反,我很幸运我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如果还能和你携手求个结果,是赢是输,我都会坦然接受。”

  “何况,我并不觉得我们会输。”

  兄长也许还不知道,从小时候进宫当伴读,到现在陪你来阳翟,我最荣幸,也是最高兴的一点莫过于此。

  以前年纪很小,没有对这件事有过切身的感觉,后来慢慢发现,一路行来,想要守护的,无非就是这一件事。

  ——不论是用什么身份,我都会是站在你身边,与你面对一切风雨的那个人,这点自始至终都不会变。

  可是这件事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告诉兄长呢?没有经验的他也很为难,抬眸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兮兮还在哭,兄长还在哄。

  小公子在后看着,眸中漾起暖意盈盈的笑容,如同终于开始慢慢放晴的天空中渐渐露出的一丝微阳般,干净澄澈,带着让人立刻就高兴起来的光明与希望。

  算了,以后总能找到机会,他想,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就是——请他们吃顿好吃的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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