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三十一日】一念生尘(06)

#OOC#

#有NPC的BG,雷者慎入#


(6)窕窕蔓草


    听闻殿下和张良公子要去市集逛逛,阳翟的官员立即殷勤陪侍,主动带他们三人前往当地最大的市集,距离市集入口还有段路时,韩非阻止了随行的几位:“令史大人,到这里就可以,我和张良自己会回去,有事去行宫禀报。”

  令史闻言面露难色,有没有事还是次要,他奉命保护两位公子的安全,若在市集出了什么差错他可担待不起,正不知要如何回话,张良轻声笑道:“令史大人请放心,我在这里,自然会担保兄长的安全。”

  他不离身的凌虚光华万千,谁都能看出携此剑者主人必然不凡,小公子气质明峻身手利落,明显不是个能吃亏的,既然他这么说了,令史只得笑道:“公子说的是,我等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罢恭敬地退下,路上只留他们三人缓步前行。

  行至市集内时,已差不多到了午市最热闹的时候,路两边,卖各样吃食的店铺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之前曾说好要带兮兮吃糖圆子,现在当然不能爽约,两人均是微微仰头,仔细搜寻着有糖圆子和千层酥的店家,他们初次来阳翟,也不熟当地习俗,找了一阵不耐烦找了,韩非做主,随意进了家看起来就热闹的店铺先碰碰运气。

  刚进店内就有杂役来迎,热情地问想吃什么,张良先问了句:“有糖圆子和千层酥吗?”

  “当然当然,小店什么都有。”杂役躬身相请,笑着招呼他们,“二位里边请,店中正有幽静的雅间——”话还未说完,他惊讶地站直,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年纪较大的公子解开斗篷一角,里面冒出个小脑袋,窝在他的怀中,惊惶地打量着店内,两位公子却神色如常,只等他往店内引。

  ——看他们二人穿着精致,通身贵气,怎么却带着个穿缌麻的小孩子出门?哎,许是二位公子的亲人罢,做生意要紧,还是不要胡乱揣测贵人了。

  杂役这么想着,轻咳一声,殷勤地将他们引到雅间,吃食嘛,自然是要说好了的几样,韩非顺便又问了店中有何好酒,答曰九里香,是当地的特产,他立刻笑道:“有美酒甚好,一定要尝尝看。”说着又把含着笑意的眸子转向坐在对面的少年,“子房你说是不是?”

  端坐的张良笑答:“兄长随意。”

  “对了,除了酒,你们有没有……小女孩能喝的?”韩非又转回视线来认真询问,杂役当然明白这是给他怀中幼女问的,连忙点头笑答,“有有有,贵人稍候,我去给这位小女公子拿花露来。”

  没过多久,点的吃食与酒都已上齐,兮兮饿得久了,来不及等凉便小口吹着吃,因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花露也是清香可口,忙着吃喝了半天,小姑娘才想起来抬起头,对他俩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哈——这下随你的心意了罢,小丫头。”坐她边上的韩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颊,又对张良笑道,“子房也吃,别光看着我们。”动手给他夹了个糖圆子。

  张良点点头,也是小口小口的吃,所谓的糖圆子即是肉圆浇上糖汁,吃起来甜腻可口,颇得大多数年轻食客的喜欢,他吃得很开心,偶尔抬头看一眼韩非,却发现他并未动箸,只是在慢慢地喝着散发浓郁香味的九里香。

  “兄长,怎么……没有吃,是不合胃口?”他皱眉看着韩非案上近乎没动的几个菜,疑惑地问道,刚才不是还说难得自己做东,要好好吃一顿吗?

  ——没想到被张良发现了,他还以为两人专注着吃不会注意他呢,韩非对他笑了笑,温声道:“没有不合胃口,我大略尝了尝,菜都很好吃,只是——”他顿了顿,知道既然被子房发现了就断没有能再敷衍的道理,老实回答,“离开兮兮家之后有些不舒服,觉得不太想吃饭。”

  “……”张良绕过来仔细看看他,又将手覆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未觉发热,但看他神思倦怠,像是在强撑着陪伴他俩,心下愧疚,轻声道,“兄长,你可能是风寒了罢?要不要现在直接回行宫,请郡守去找个医者来?”

  埋头吃饭的兮兮听到张良说到“风寒,医者”的时候,也觉着不对了,放下手里的花露,挪着小腿蹭到韩非身边,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小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到两人都是忧心忡忡地样子,先不自在的反而是韩非自己,他一愣,而后拉着张良的袖子笑道:“怎么了,说得我好像快不行了似的,我只是稍微有点头痛哎,子房说的是,可能是风寒了,但你们也不至于这样罢——”指了指刚吃没几口的菜,笑嗔大惊小怪的两人,“我们是出来玩的,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损了兴致,快吃快吃!”

  “……真的没事?”张良不太相信,又试了试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发热迹象,又思虑着问,“要不要给你另换点清淡的?”

  他放下还拽着的少年的袖子,凉滑厚绫如流水一般从手中滑落,温声笑道:“没事子房,就吃这个,清淡的我们随时都能吃,可下次再来阳翟还不知是何时,不吃当地名产怎么行?”复又拿起筷子,忙着安排两人,“是我不好,现在又觉得,也不是那么不想吃了,来,我们都吃,兮兮,别只顾着看我啦,快去吃你的!”

  小姑娘平白被说,老大不乐意,嘟起嘴巴,慢慢地挪回案前,开始吃自己那份千层酥,速度却比刚才的慢下了不老少,张良随意吃了几口,一直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小姑娘,果然,她本就水润的眸子里越发晶莹,像是两湾蓄着水且马上就要溢出来的小湖,随着她的睫毛一动,“滴答”一声,几颗豆大的泪珠就掉在了案上。

  兮兮一哭,韩非少不了就要费心去哄,张良明知这样不厚道,还是忍不住一乐,出声提醒始作俑者:“兄长,你看兮兮——”

  韩非扭头去看,脸上的微笑都没了,在雅间外都能听到他的无奈叹息,声音中的笑意如同九里香那馥郁又华美的味道一般让人心醉:“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听得人都忍不住想看看,说话这么好听的公子是什么模样,杂役找了个借口进来一看,紫衣公子正拿着块帕子,慢慢地擦着小女孩脸上的泪痕,青衫的少年侧头看着他们微笑,时不时出声提醒一句。

  不知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但他不敢打扰这个温馨片刻,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因韩非不舒服,吃过午饭后的三人也未在市集多逛,直接请杂役叫马车回行宫,一听他们去行宫,车夫不敢怠慢,谨慎地将他们送至行宫附近的大道上,这里有禁军把守,不能再往前走了,两人便带着兮兮下了车,走出好远车夫耳边还响着小公子的叮嘱,他明明很着急,依然道:“麻烦慢一点,这个小孩子睡熟了。”

  兮兮一直在韩非的怀里,他将女孩交给来迎接的侍女,小心地叮嘱她们照看好孩子,行宫侍女虽然不懂九公子为何要对这个不知道哪来的民女劳心劳力,但是公子既然吩咐,她们还是带起了十二分的体贴笑容,小心地将白衣幼女带下去安顿。

  等医者再来时,他的感觉从不舒服变成了难受,医者诊断后发现公子是风寒侵体,好在不严重,吃两副药,再注意保暖就好,说罢立刻去开药了,旁边的张良见他没有大碍也就放下了心,帮他拉下暖阁室内的竹帘,行动间没有了刚才的犹豫,瞥过来的余光里还隐有笑意盈盈。

  韩非这就十分不解了:“子房,你在那笑什么呢?”

  “我想起以前了。”少年回头冲他一笑,“兄长还记不记得从前?不想去宫学上课的时候,你就遣个侍女去说今日得风寒了,连个别的理由都懒得换,次数多了,让夫子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这下真的得风寒了,不知是不是……我们平日将这理由用得太多了。”他把竹帘拉好,室内的暖意一下子就被聚拢起来了。

  张良的话让韩非想起了以前的调皮往事,笑了一阵他没有刚刚那么疲倦了,也怀念地说:“明明就是几年前而已,想起来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他们比同龄人懂事的要早,想的也要更多,现在提起的往事如纷至沓来的潮水,带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呼啸而去,年纪轻轻的公子不禁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般感叹道,“人这一辈子可真短啊。”

  “咦,话说的这么消极,兄长看来真是病了。”张良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现在是有了隐隐热度,他想了想,觉得应该鼓励兄长几句,温言笑道,“兄长,实话说罢,其实一出新郑我便在担心你的身体,你到现在才生病,已经很好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九公子早就怫然不悦了,他身体不好是个事实,但他向来要强不说,不想让别人因为这个原因而同情他。只是让张良温声说出时的感觉又不一样,他把这话当做对他的赞赏,甚至微微仰头去与他对视而笑,少年的眸子里不掺任何虚情,是十足的关切,实心实意地劝慰他:“喝了药就好好睡一下,”

  “哎,子房先等等——”他的话被敲好送药进来的侍女打断,仔细一看,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小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神情低落,像个迷了路的小花猫,看到张良就马上挪到了他的身后,再不肯向着侍女露脸。

  侍女放下药对张良告罪,语气里充满了抱怨:“公子恕罪,不知她是怎么摸到厨房的,婢子们正在煎药,她跟在后面也不说话,直接就跟到这里来了,撵都撵不走。”

  “知道了,你把药放在这里就去罢,辛苦了。”张良冲她笑了笑,侍女一脸的怒气尽数打消,殷切地笑着,屈膝福了福,出去前看了眼兮兮,又问张良,“那……她要怎么办?”

  “就让她先留下,我再哄她。”张良不以为意。

  侍女一头雾水的走了,她不明白两位公子怎么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这么好,行宫里随时候命的歌伎侍姬他们不管,反倒专心哄起孩子来了?后来再想,许是王家的人都这么奇怪罢,以前的三殿下不也是?行宫对他来说像个客栈一样,每次就是吃个饭住一晚便走,有时会在这里招待下属,但绝对不会多留,害得好些以为被选入行宫便会飞上枝头的姐妹,因为此情形气得神思恍惚,却又对冷淡的公子毫无办法。

  饶是二位公子极其聪明,却也猜不到侍女们此刻如常笑意的背后到底是在想什么,他们其实也在困扰着相同的问题——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没有半点关系的陌生人这么好,也许开始时怜她孤寂,后面韩非也有做给别人看的意思,相处得多了,竟会觉得和这个小丫头莫名投缘,虽然她仍然未说过一句话,可与他们拉近的亲近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现下还是,等侍女走了,兮兮自己熟练地爬到榻上,拽着韩非的袖子,仰起小脸看他,眼中泪光盈盈,韩非也侧头,做出一副可怜样子看着她,小丫头马上被迷惑了,大眼睛眨了又眨。

  “兄长,哄哄她,让我带她走,你好好休息。”张良站在一边,看着二人的样子,无奈地笑道。

  韩非摇了摇头,反而没有立刻遵从他的意见,看了眼兮兮,又含笑看了眼张良,少年离自己很近,一伸手就能轻轻握住他伶仃如竹的手腕。

  他便轻轻抓住,又晃了晃,笑眯眯地拒绝:“头疼,不想哄她,就让她在这里玩罢,反正她不说话,对我也没影响,子房,你也先别走了。”见少年又蹙起眉,他低声央求道,“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就一会,好不好?”言语间像哄兮兮时一样婉转,跟他渐渐成熟有把握的行事作风一点都不一样,少年只得浅笑着摇头,在他榻边坐下来,拍拍他的手。

  “好,兄长病着,我确实也不放心。”他温和地说道,“先喝药,然后好好休息,我不会走,在这里看着你,也好看着兮兮不给你捣乱。”

  明明是他先要求的,善解人意的少年仍然把理由算在自己身上,谁又会对他这样周到又熨帖的安排说不好呢?九公子乖乖地点头,“好。”二话不说就喝完了苦到舌根发麻的药汁,躺好在锦被中,

  碍事的小丫头早被张良抱开了,这会希希正坐在他怀里,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捂得严严实实的韩非,又扭头去看张良,他便小声地给兮兮解释:“哥哥生病了,现在要好好休息,我们不要吵他,能做到吗?”

  兮兮点头,张良起身找了张帕子给她擦脸,生怕弄疼小女孩,他的动作很轻,兮兮总算被哄得露出了笑容,他裹在锦被里,看着看着便也笑起来,张良马上回过头,紧张地问他:“兄长,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很吵,还是——?”

  “完全不会,我却觉得这样正好,心里特别……安静。”韩非摇了摇头,继续含笑看着他们,直到面前的两个人变成了两团雾蒙蒙又清凌凌的影子,他才疲倦地闭上眼睛。


  不知自己一觉睡了多长,再醒来时,额头上有冰凉丝绢的触感,他回过神来发现,是覆在他额头降温用的丝帕——睡前好像没让她们敷上啊?他疑惑地抬手去拿,窸窣轻响惊动了暖阁廊下坐着的人,回头见他已醒,笑问道:“兄长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韩非嗯了声,说已无事,侧头去看,张良一人坐在暖阁廊下,手里捧着卷书册,见他醒来便随手往架子上一放,站起身温声笑问:“饿吗,要不要吃一点?”

  “倒是不用。”韩非微微笑道,走至张良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廊下,望向屋外,繁星点点,原来已是月上中天,他忽地怔住,而后叹口气,揉了揉张良的头发,后者被他的动作弄得猝不及防,眼神一转才反应过来,“兄长,你这是……?”

  他风寒才好,说话声音仍有些低沉,像是暖阁熏炉内烧着的松木,带着些许的干涩,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问:“看这天色有大半日了罢?你怎么就这么听话,一直在这里坐着?我睡着了你应该去休息的。”

  听兄长在纠结此事,他轻轻笑了笑,很肯定地回答他:“不会,我答应兄长就要算数,当然要陪你了。”说着起身,从榻上抱起锦被过来,扔在一脸惊愕的韩非身上,又帮他围好,让他裹紧了坐在廊下,“风寒刚好,还是要再注意一点。”

  “呃,话是没错,但是这个也有点——”他刚想拒绝,一看少年极其认真的眼神,只得点点头,乖觉地又把被子裹好。

  于是韩非便裹得如同小山一样,和张良一同坐在廊下闲聊,片刻后有侍女送来蒸得绵软的芋头,说是张良让准备的,闻着芋头的香气,韩非突然觉着他像是懂了张良坐在这里不无聊的原因,惊奇地笑道:“原来子房早就准备好了啊,你还挺会的嘛。”

  “兄长也吃一点?”张良拿起一个,至于芋头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又跟侍女商量好了什么,这些事完全没必要再告诉兄长了。

  韩非忙点头道:“嗯嗯,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是真的有点饿了。”说着果断接过来,皮都被侍女提前剥掉了,芋泥松软,入口即化,说来也当真奇怪,平常还未觉得有多么好吃的食物,这时吃起来却是分外的香甜。

  阴了几日的夜空今晚一直清明,没有下雪,却也没有朔风,他们坐在廊下,背后是松木燃烧的低微响声,身边是温热芋头的香甜气息,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小声谈论点琐事——韩非问起兮兮去哪了,张良答睡熟之后就被侍女带走了,他又问你一人坐在这里不无聊吗?张良笑说我是在陪着兄长,哪里会觉得无聊?

  “你……说得真好。”

  他听完无声微笑,看着少年,心中想起白日里他教训过自己的话。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没有想到,可能还是病没有好。

  趁着张良并未注意到自己在想什么,他仍在心中感叹:人这一辈子可真短,短到说不定连一个知己都还没遇上也就匆匆结束了,不过幸好,现在看来他还是幸运的。

  也许以后的人生里,很难再有这样一个如此安静的夜晚了。

  可是这就足够了。

  再想起来时,仍觉得周身似有清香暖意,环绕在身边,久久不曾散去。

  那是只属于你我二人的无垠月夜,是只有我一人记得的含笑眼神。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让他们等到约定时间,隔日一早就有侍从禀报,三公子来了。

  他面带倦意,神色匆匆地从外而来,伴着一身的霜雪气息,两位公子在殿内迎接,见到他时都吃了一惊——几月未见,他竟比夏日那时看起来要憔悴得多,当日于密林中弯弓射箭,一身英气的戎装公子似乎已经不复存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匆匆对望一眼,心知必有隐情,面上只若无其事地上前与他见礼。

  “三哥,不必这么急迫啊,我在这里等两天也没关系。”韩非先笑道,“五日的路程赶至两日,肯定很辛苦罢,快坐下。”

  韩佚勉强笑了笑,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张良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放下心中对他的偏见,只能尽量平和地微笑道:“三公子向来雷厉风行,想必是一刻都不愿让我们多等。”他想三公子一定会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可韩佚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都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这倒让张良颇感讶异,再望向他的眼神也变得若有所思。

  “九弟,我有事要说。”韩佚先开了口,眼神扫过众侍女,韩非虽然惊讶,却也微微颔首,叫周围侍女都下去,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后,笑言道:“三哥,有急事要说?”

  他面上是周到,心中腹诽可一点没少——沉星来时屏退左右,你来时立刻清场,你们这对夫妇怎么一个毛病,到底有什么要说的话?就算你们有话,难道不能回家去说,还必须都来找我和子房说,我们又不想掺合到你们家的事里去!

  虽然心中问题不断,可他还是得礼貌微笑,静等韩佚先说,韩佚却只是皱着眉,半天才能听到他的一声长叹,常年行伍的男人本来连叹气都应是带着一阵风沙漫卷般的冷硬,可他的神情却是特别犹豫又为难,纠结了好半天,才低声开口。

  “九弟,之前,阿星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韩非与张良同时笑容一凝——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若是贸然承应,难保不会引起韩佚和沉星的冲突,若是拒而不谈,又会引起韩佚的怀疑,出于种种考虑,他们竟然都没有说一句话。

  像是在静默中忽然想到了方才话中的不妥之处,韩佚顿了顿,收起自己军人的做派,低声向韩非恳求:“九弟,我来没有别的意思,你且放心,我只是想问问,阿星到底是不是来过?”他的语言中带着掩饰不了的急切,密林中的威严气势荡然无存,竟像个寻不到妻子的普通男人一样焦急。

  张良不信他没有别的目的,顾及的也没有韩非那么多,他平静地先问道:“殿下何出此言?难道你没和夫人在一起,或是你来行宫的事,夫人还不知道?”

  “张良,我……”韩佚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回答,“实话说了罢,我还未回公子府,之前听下人禀告说沉星来过,是以想先来问问你们,好早做打算,以免横生事端。”

  “……做打算,生事端?”三哥从军十年,还有让他决断不了的事?韩非奇道,“三哥,你和沉星到底是怎么了,你要做什么打算?”他想了想沉星走前坚毅的眼神,顿觉不对,惊讶地看着韩佚,“三哥,你该不会是要遣了沉星罢?”

  他的话成功地让韩佚本就失落的神情更加惆怅,接连不断的叹息声仿佛要淹没了整个大殿,总这个样子韩非就有些不耐烦了,都忘了密林中韩佚还曾经要置他于死地的事,用自家兄弟的身份诚恳地说:“三哥,不要磨磨唧唧的,你都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

  谁不知道,沉星可是你排除所有挡路的人,想尽一切办法娶回来的,现在又想遣了人家,这怎么看……都不算个男人能做的事罢?

  他玩味地看着三哥,韩佚的头则随着韩非的话越垂越低,等他说完,简直像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今天的三公子实在太过反常,说话吞吞吐吐,毫无当日在林中时的果敢风姿,让韩非与张良感到异常吃惊。

  在没有得到兄长的明示之前,张良绝对不会随意开口,他只是定定地端坐一旁,韩非看三哥确实纠结,便叹了口气,跟他说了实话:“沉星来过,她问我当日计划与她定亲一事是不是真的,我说是。”

  这话对三公子来说无异于一道死亡的宣判,他猛地抬头,刹那间,眸中光彩像是熄灭般的都不见了,定了定神,意极苍凉,缓慢地摇了摇头,又自嘲似的笑了笑:“终归没有瞒住她,也许……是我和她注定无缘。”

  韩非疑道:“三哥此话何意?”

  “九弟,沉星的这件事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这都是我该得的。”韩佚长叹一声,看到韩非和张良均是惊讶又不解的眼神,飘忽地笑了笑,哑声道,“你们先听我说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开春的一日,水色衣衫的少女爬到树顶去捡风筝,爬得太高了不敢下去,正趴在树枝上为难,恰逢韩佚从树下路过,少女见他过来如获大赦,扬声招呼他:“这位公子,接我一把呗,我不敢下来了。”

  “……”韩佚仰起头,平静地问面上笑意盈盈,看不出到底哪里害怕了的少女,“既然不敢下来,为何还要爬那么高?”

  少女嘴角一撇,不乐意地哼哼:“讨厌,突然腿软了不行嘛!你就说接不接我罢?!”

  环顾左右,确实也没有别人,他叹了口气,伸开双手,做出个环抱姿势:“小心点。”

  “好的,等我啊!”少女笑哈哈地往下爬,爬到一处,“嘿哟”一声跳进他怀里,还没站稳又慌张地蹦出来,脸色一变,惊呼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风筝还在树上呐!”说着就要扭身再往上爬,被他一把拽住大袖,无奈地问道,“现在又不怕腿软了?”

  “……唔,可风筝也得拿啊,你先别走,再接我一回呗!”少女根本就没被问住,倒是他被弄得一愣,而后认命地笑了笑,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轻松地爬上树去,帮她捡回了风筝。

  风筝到手,她展颜一笑,摸到袖中还有从红莲那里拿的杏仁酥,不容分说地给他手里塞了一块,扬声笑道:“谢谢你啦,我还有事得快走了,再见!”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名字,少女便风风火火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想试试看,看她会不会再回来。

  直到天黑,她完全没有再来到这里,他心里空落落的,完全忘记了今日本来要做何事。

  后来他着意打听才晓得,少女是他一个妹妹的伴读,大司徒的女儿,名叫沉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那时他的原配夫人已经过世两年,说实话,原配是母亲在世时给他订下的,娶她也就是履行婚约而已,成婚之后他一直在军中,夫妻之间并无多少感情,对夫人的去世,他可以做到惋惜,却无法在心中留下任何深切的感受。

     但沉星对他来说,却不一样,自从那天之后,韩佚觉得自己怀中总还留着轻轻抱住她的感觉,耳边依旧洋溢着她爽朗明快的笑声,辗转反侧了多日,他还是鼓起勇气向父王提出了结亲的请求。

  父王并没有立刻就答应他,其中有他与沉星年纪相差很大的原因,还有另外一点,就是他本意要将沉星许配给九公子,若是答应了他,以后九公子知晓了又该怎么想?

  谁也不知道最后韩佚是怎么说服了父王,请他下诏书与大司徒府结了亲,包括大司徒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公子一定是看上了他们家族的权势,也都用这一套来劝慰自家大小姐,沉星嫁人当天都抱着家族联姻的心态,并未真的把婚约当做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

  有次他经过宫学,沉星就坐在廊下一边,低垂眼眸看着案上竹简,偶尔会露出一丝狡黠又明慧的笑意,远处看着她都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在直面生死的战场上无动于衷的青年,那时却连上前搭话都不敢。

  世间最玄妙的事莫过于一段感情的开始,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不知道来时会像山呼海啸般的汹涌,还是如春花秋月般的静美,或者它什么都不像,只会如一个水色衣衫的灵动小姑娘一样,扑通一声跳进他的怀抱里。


  待婚宴结束二人独处时,他很想对榻前严妆华服还沉着脸的新娘子问一句:“还记不记得我?以后……你不用再担心风筝挂在树上了,我都会帮你取下来。”可还没等开口,沉星却先声夺人,跟他讲了一通大道理,内容无非就是她明白两家联姻的重要性,可以遵从长辈安排嫁人,但不会遵从长辈意见爱人,不会真的喜欢他,但一定会做个好夫人,希望殿下谅解,只要殿下尊重她,她必会全力配合云云。

  他的夫人讲的很认真,从始至终没有抬眼看他,或许她早就忘记了,春日花树下,和他分过一块杏仁酥。

  韩佚的喜悦心情随着沉星的官样回答渐渐消失,沉重得如同一点点坠入冰水里,然而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他当然会尊重她,但这尊重与大司徒府,与任何别的事都并无干系,他尊重她,只是因为喜欢,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会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心上人,怀着无限喜悦与她相处每一天。

  过了一段时间,在他这样的态度下,沉星和他之间的气氛好了很多,偶尔也愿意坐下来和他谈谈心聊聊天,她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杏仁酥,韩佚便命府中管家时刻注意,不要断了夫人的零食。

  有次管家告病休假,府中又恰好没了杏仁酥,尽管已经入夜,他仍决定出去碰碰运气,还真让他找到了卖的,兴致冲冲地拿回家,远远地他就看到,沉星正站在公子府的门口,执伞提灯,怀里还抱着斗篷,阳翟入夜很冷,她忧心忡忡地张望着来路,终于见到他的身影出现时,面上先是一怔,而后微微地笑了笑。

  这份如同雪花融化在面颊上一般的清淡笑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磨蹭了很久,才从路口走到她身边。

  他只是……想再享受片刻,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这种感觉。

  少时与母妃生活,回宫要先向她行礼,长大去了军营,风餐露宿的奔波,哪怕是公子也没人管你的冷热。

  只有这时候,和他所向往过的家一样,一模一样。

  韩佚以为,他的人生会从这个夜里的清淡笑意开始圆满,可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得知了韩非要来阳翟视察军备的事,他向来看不起别的公子,与沉星说话间也带上了三分不屑,这个错误的行为让他顺嘴就说漏了当时的婚约之事。他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可以看到,本来微笑倾听着的沉星,笑意全部凝在了唇边,想赶紧说点什么来圆场,可是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那日之后,他与沉星又回到了刚开始相敬如宾的状态,沉星再也不愿意多跟他说一句话,日常见了面打个招呼便转身离去,连个笑脸都不会多留,他一直在苦恼要怎样道歉,直到去巡视也没想出个办法,回阳翟的路上听下人禀报说夫人去过行宫,他想了想,也就先来了行宫。


  “九弟,以前……是我多有得罪。”韩佚说完,见韩非的脸色犹如见了鬼一样阴晴不定,一咬牙又道,“可是这件事上,我只能找你帮忙,只有你帮我劝劝阿星。”他急切地表白,“我对她从来没有负气相娶的意思,虽然父王曾有意于你,可就算是有意给别的兄弟,我一样会恳求父王。”

  “你也没有在意过这个婚约对不对?阿星是觉得她被我当做了与你相争的牺牲品,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心里她只是我的夫人,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九弟,你就帮帮我这次好不好?”

  二十几年里,韩非头一次听到三哥这样叠声求他,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三哥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本来以为会听到怎样的家族秘闻,没想到三哥竟然给他讲了一段悠然婉转的儿女情长?他连忙轻咳几声,要不然心里的话立刻就会从嘴里蹦出来——等等,三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又没有喜欢过沉星,要怎么插手你们夫妇间的事?我宁可你跟我谈谈你在密林里的事,或者谈谈军备都好啊,你说这个……我要怎么往下接?

  再看张良,聪慧的小公子也是一脸茫然之色,完全没想到三公子急匆匆地赶回来要给他们讲的,竟是和朝政时局没有半点关系的家庭生活?

  他与兄长带着满心的警惕来到阳翟,可听到的却是一段有情人的误会,现在两人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想使力都没处使,可看目前情况,三公子这件事又不能坐视不管……张良只好冲韩非温言笑道:“兄长,三公子既然相求,你不如帮帮他?”

  韩佚得救一般的接话:“我知九弟是来视察军务,放心,你帮了我,我定会记得你的好处,军备的事你无须在意,我会在汇报时跟父王言明,你样样都查验过。”

  ——没发现子房原来也是挺坏的,你是自己想看热闹了吗?又把难题原样甩回给我!九公子顿觉没有好的风寒更加严重,可是又受不了三哥的期待眼神,只好慢慢点点头。

  “好罢,三哥。”他叹道,“军备的事与此无关,我们先不要谈,你说,要我们怎么帮你?”

  见他是同意帮这个忙了,韩佚感激地以手加额,就差对他大礼参拜了,站起身后说道:“我已经提前派人回去告诉阿星,要宴请九弟与张良,你们今晚来公子府罢,顺便,帮我劝劝阿星。”

  原来他是有备而来,韩非只得应道:“好,我和子房晚上都会去,至于劝告沉星,我也只能尽力,毕竟这是你们夫妇之间的事,外人不可能达到多好的效果。”

  “我会的,谢谢九弟。”他不停点头,觉得事情有了转机,眼中也重新充满了希望的光芒,那个雷厉风行的三公子仿佛在一瞬间又回来了,他果断离席,对韩非和张良行了个礼,“我先回去准备,请九弟和张良晚间一定来。”没等韩非和张良再应,他转身离开了行宫,只剩下殿中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


  晚间赴宴之前,他们在行宫大门外闲谈,张良还是不相信当日里杀伐决断没有一丝犹豫的三公子居然会为情所困,他怀疑公子府的宴请会是一个圈套,说不好连沉星都参与其中,不禁提醒兄长要小心,不要就此放下对三公子的警惕。

  “嗯,我明白。”韩非同意张良的考虑,但他又觉得三哥方才的真意也不像是在说谎——若不是到了最为难的时候,谁会愿意请别的男人来劝自家夫人呢?便也对张良说明,“事情确实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但宴是一定要赴的,我们见机行事。”他难得轻声一叹,对张良坦言,“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看起来英武狠厉的三哥,他的软肋反而正是……感情。”

  ——若他不重感情的话,他又怎么会因为母亲的去世而记恨王室那么多年,又因为想与沉星修复关系而低声下气的去求自己最讨厌的人?

  张良觉得韩非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言了,等马车过来的瞬间,他又突然笑问:“软肋的话……兄长也有软肋吗?”

  小公子突兀地问题让韩非措手不及地一愣,很快他便反问:“我的话……你猜猜?”见张良眼中慢慢漾起迷惑的神色,他又笑道,“我有没有软肋暂且不提,我知道子房此刻肯定有软肋。”

  “啊……兄长你说什么?”小公子突然有点语无伦次,浅笑着的脸上微露窘意,韩非却温和地笑起来,向他指了指身后,“你看——”

  张良回头一看,也温声笑了,白衣幼女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后,可能以为他们要把她抛下,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外衫不放,眼中带泪地看着他们两个。

  “你看她这么小,若是没有遇到我们,还不知现在会怎么样,人与人的相遇,大概都是缘分。”他的声音笑意满满,“总之,不管三哥到底是什么想法,我们做到我们的能做的,人嘛,还是要善良一点,这并不是坏事,你觉得呢?”

  小公子温和应答的声音在夕阳中显得分外清晰又坚定:“我觉得……兄长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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