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擢梦

#限定掉落,纯属瞎扯#

#OOC和BUG都是我的锅#


(1)


  入了秋,都城的晚间便凉起来了。白日里天未放晴,故而夜色还不清透,像是从城外的遥远山涧里扯来一段经露水打湿的轻绡,迷离地覆盖在城内的宫阙阁楼之上,柔软地充盈在每一条街衢巷陌之间。

  雾蒙蒙的天边孤零零地悬着一线细月,像是压低了的眉弯,永远愁绪地蹙在黯淡的层层重云里。萧萧秋风辗转而过,依稀含着未尽的水汽,隐约还能听见夹杂的雷鸣,只是却总落不下雨来。枯黄的落叶被风带起,打个旋儿又簌簌落下,在泥尘里匆匆扫过,零落着飘入沟渠里去。

  是个极静的夜,从浅眠中醒来的他却颇有些懊恼——阖上眼原是为了打发时间,谁料竟真的睡过去了,若不是窗扇偶然的抖动发出声响才将他惊醒,今晚定是要失约不可。

  匆忙起身再向窗外看,暮色四合,庭院内一片寂静,偶有藏在枯叶腐土间的知了虚虚地叫几声,让他懊恼的低叹犹如阴云天气里的凉风,在庭院中也听得真切分明。

  但此刻不应只顾着去懊悔,按他个性,及时赴约才是最重要的。 

  虽发生些许意外,好在戌时已过,家人大都已歇下了,应当不会被他的行迹所打扰。是以他放心地阖上屋门,蹑步走入庭院内,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庭中无处不见的森森翠竹。眼见正要走出中庭时,身形一顿,又停下了脚步。

  他的叹息声在此时微不可闻,因站在廊外那端的人声音更低沉无奈,含着隐隐的忧虑之意——

  “你要去何处?”  

  似是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态度明显有些生硬,那人也低低一叹,转瞬间又换了更和蔼,也更耐心的声气模样——

  “夜要深了,私下出门……恐是不妥罢?” 

  他听闻“私下”二字时立即眉头一皱,君子立身光明磊落,很不愿被打上这两个字,便朝那人虚作一礼,清清朗朗地回答:“我只是不想打扰家中旁人休息,省了通报的步骤罢了,阁下说我私下出门,此话不妥。”

  来人他有印象,仿佛是一位极少见的家人,但说是少见,却总能在此时恰到好处的出现并拦住他,也不知到底所求为何……他当庭而立,不卑不亢地望着来人,意在请他给诸般行为做出解释。

  廊外伫立着的人不知是被他说中了哪出,微微一怔,瘦削脸庞隐在了暗夜里,眸中只有黯淡月色映进去的一点光,带着些柔软的无可奈何,小心翼翼地盈在眼眸里,半点都不敢溢出来。

  然而即便如此,廊外人也没有如他所期的做出解释,他更不愿莫名其妙地就担一份“私自行事”的考语,于是两人接下来一个不进一个不退,长久地僵持于月下的庭院之间,毕竟算是一家人,连这份固执都有些如出一辙。最终是来人先认了输,他温和却也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出门的事还请暂缓,且先来与我谈谈,说罢,你再去也不迟。”

  他很是不虞,然观那人似是比自己还年长些,该有的礼数总是不能缺的,只得闷闷地应了个是。待那人身形一转,他随之跟上,不远不近地随在后边走,心中被歉意盈满,不知要怎样去解释今夜迟到的缘由。

  

(2)

  

  心事重重地过了曲折的廊桥,他的眼前却豁然开朗。

  桥的尽头正悬在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上。因时令已过,水上没了芙蕖,只留大片大片的莲叶簇着水中心的一方八角小亭,亭的四面挂着竹制隔帘,过往凉风被间隔的缝隙裁切成一缕一缕的风烟,在水上吹拂出好听的声响。 

  两人在竹帘外停下脚步,他见亭中几案上泡了茶,博山炉内焚着香,摆明了是要长谈的架势,顿时焦虑,又施一礼,有些急切地明言道:“阁下约我来此所为何事,可否尽快告知于我?” 

  行至月色明朗处时,他看清了来人的形貌:约是个而立已过的公子,眉眼秀雅,清瘦高挑,素色衣袂迎风飘扬,通身气度端方匀停,观之令人生悦。他的不满在无形中少了许多,语气也不觉温软下来——

  “今夜我还有约,实不可在此久留,请阁下见谅。” 

  话说至此,任是谁也该谅解了罢?可素衣公子偏生不为所动,像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一般,大袖一扬,恭敬地作出邀请大礼:“既已来此,还请入内安坐片刻,我可担保,不会误了任何事。” 

  到底不可受年长之人行如此大礼,他只得压下满腔的不解和愤怒,默然与其在竹亭内相对而坐,为了节省时间,他先逾礼开了口,追问沉默不语的素衣公子:“阁下到底何事,定要与我即刻相谈?”

  青竹隔帘将月影漏到地面,斑驳流转出极淡的光,若是他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素衣公子先时的眉眼之间总有些惴惴,像是春风吹乱的一池清波;自与他相坐于竹亭内后,他仿佛去掉了心中一块大石,清澈眼眸在如洗月华中越发温煦平和,漾着慧黠的笑意,被他追问后才道:“不急,我且问你,夜半出府,所为何往?”

  问得他显是一怔,不知如何开口,只凝眸望着素衣公子给枝灯燃烛的动作,点点明焰在他的眼底折出千万层重影,像是在极深的冰川下迸出来的一线清光,所有的思绪隔着虚幻的水流,化成他不住摇曳的视线。

  ——他所为自是流沙之事,但此时流沙还是个机密组织,通晓内情之人只手可数,为大事计,谁都不可向外擅自透露半分。

  见他执拗地缄口不言,素衣公子又是明着叹了气,将案上的茶盏推过来—— 

  “是去九公子府上,对罢?”

  他的动作很稳,盏中水纹丝未动,话中音沉静如昔,听话的人却眼神一变。  

  那是自然……既被言中,他无话可驳,又不愿说谎,只得微微颔首。虽是端坐如仪,却也无心饮茶,清明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晦暗,被极力压制的明显不满所取代。 

  ——我已应了,还不许离开么?

  就算是年长家人,也无不由分说就强留我的道理;难道是还想从我这里打听些机密内情?可我什么都不会讲,为何还要浪费时间?

  素衣公子却不依不饶,看看茶盏又看看他,眼中颇有“今日不喝,便与你在此枯坐至天荒地老也无妨”之意。他在如此执拗视线中察觉出些许不同寻常,不得不牵袖举杯,礼貌地饮了半盏。

  还未等他说出“茶也饮了,可让我离开了么?”时,素衣公子又开了口—— 

  “还是为了流沙的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们缘何总将流沙之事搁在夤夜相商?一群公子女郎半夜频繁出入九公子府,难道不怕引起旁人疑心么?” 

  应当说素衣公子实在是个态度不错的人,没有把这话放在他喝茶时说,如若不然,他的君子风貌定已荡然无存。

  此话使他极为诧异,眸光灼灼地望着对面人,却总也想不起此人是谁,又是何人对他说过流沙之事,只得端正坐姿,郑重的施之一礼,认真诚恳地问道:“阁下,恕我冒昧,敢问你从何得知流沙之事?”

  “是我兄长告知于你,还是你与卫庄兄有旧?”那人一时未答,他急切地继续追问,“你认识紫女姑娘,或是弄玉?阁下可是紫兰轩的熟客?”

  他不能不着急,不能不连番追问出个缘由,流沙是他们目前最为看重的事,身为其中一员,他要为大家的梦想负责。见此人约是家中亲族,他更不能轻易放任,至少要杜绝流沙会有任何因自己对身边人的疏忽而发生问题的可能性。

  “唉……” 

  隔帘内透进从湖中莲叶上吹来的清风,使素衣公子的一声轻叹悠悠地悬在竹亭之内,渐渐剔透的月色将盏中之水折射出重重清光,照得博山炉里燃着的青烟如雨雾般迷蒙,飘渺逶迤地辗转在夜色里,似是辗转出了一个奇诡怪谲的梦境来。 

  他无法不觉得此为梦境,因素衣公子早已没了片刻前的沉稳模样,在袍袖一拂间换了标准的跽坐,半是感慨半是温情地向他言道:“实际上,我并不识得您言语中的任何一位。” 

  “我所知昔年流沙诸事,皆是您向我讲述的,父亲。”

  

(3)

  

  小张先生到底年岁有限所涉尚浅,他在此刻方知,原来人若是到了极其震惊的地步,神情中显不出常言所说的“大惊失色”,反而会露出一个清淡如玉的笑容来。

  “你说什么?你……在唤我什么?” 

  所谓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今夜的张良是一样也没有做到。他听罢此言即垂眸掩面,笑得眼睛都弯了还不忘打趣:“阁下这玩笑未免也太过荒诞了,我还不曾加冠,就有你这般大的儿子,你觉得我会信吗?即便我信了,你自己能信吗?”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张良轻咳两声,好不容易才让神色镇静下来,认真端详着自称是他儿子的素衣公子,尽量温文平和地问他:“罢了,看在阁下的笑话确实好笑上,我不欲细论今夜种种,你有事但讲无妨。再且说,我向来也不是倨傲狂狷之人,从不拒与客相谈,你又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找我说话?”

  “父亲,您先冷静。”素衣公子还是不换称呼,仿佛对张良会有的一切反应都已了然于心,他直了直脊背,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巧铜镜递过来,“您不妨先行一观,而后再下结论。”

  对方的自信神色让张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默默地接过铜镜,定睛细看之时不由怔忡,渐渐隐去了调侃的笑容。

  即便他丝毫不相信素衣公子的妄言,可岁月一向是最无情的,断断说不得慌。  

  镜中人自有一副斯文清隽的好相貌,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定是经年的风雪打磨过他的眉目,才让昔年如一泓清泉的眼眸多了几分洞察世事后的明彻与冷峻。

  他无话再说,握着铜镜的手苍白而微凉,被烛火摇出重重暗昧的光影。  

  自然,他其实也不能算垂垂老矣,抬眸微笑的模样还如一个未及加冠的小公子般俊秀;然年纪应该是真的大了,不然也没有这份时光雕琢出的沉稳风致,让他能自如地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将铜镜交还予素衣公子。 

  递还铜镜时他才发觉——自己回府时明明身着常穿的青色外裳,又怎会换成眼前的月白中单?领缘袖边绲着流云兰草的纹样,明显是用于正式场合的公服,这就更不对了。 

  这是哪里来的衣衫,又是何时换上的,他怎么全不知晓? 

  最不对的是……此时此刻,穿这套衣服的人到底是谁?

  真的是他吗?

  素衣公子看出了他在眼波流转间的无声疑惑,立时出言为他解释:“父亲今日应诏入宫赴宴,是以着此公服。儿子见您归时面有倦色,不敢惊扰,只在夜深时照例前来查看,恰好赶上您意欲外出,我便任性一回,请父亲与我来此处相谈——”

  他善解人意地将话停下,张良却听得越发一头雾水,从来聪颖的他竟是半点都解不开对方话中之意——我白日入宫?受了何诏?我为何全无印象?

  此间之事随着他的深入思考显得愈来愈诡异,幸好他总归是见过世面的,深知越是紧要关头,慌乱越是无益,不如先搞清楚最关键的问题——他勉力压下心绪,和煦端详着沉声跽坐的素衣公子,四平八稳地问道:“这么说,你……真是我的儿子?”

  “万不敢欺瞒父亲。”年轻人垂手苦笑,“儿子驽钝,既叫父亲操心,又使父亲生疑,都是我的过错。”他面带微笑,十足耐心地言道,“但请父亲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儿子可将您心中疑惑尽数言明。”

  张良真是要被面前的年轻公子吓坏了。

  若方才他还深觉迷雾重重,待这年轻公子如此陈情后,他完全克制不住心中要信他的想法,原因显而易见——

  只看这年轻公子文绉绉的说话行事,不是活生生一个少年时的他么?

  就连这不达目的便万事不管的固执,不也是他没少过的脾气个性么?

  

(4)

  

  从醒来时开始的一切事都如乌云里翻滚的惊雷,不停地在他脑中回旋。他从未经历这样的情形,实不知应作如何解释才能说服自己,少见的垂下眼眸,长睫微微颤动,像是蝴蝶扇了一下翅膀,那清凌的,泛着涟漪的波光就凝住了所有的哀愁。

  “好罢,先如你所说——”他终是被年轻公子的固执所羁,见他左右不许自己出府,只得也作出耐心模样,跟他把此间诸事讲个分明,“那我此刻为何半点记忆也无?”

  显然年轻公子对他的问题早就有所准备,立即答道:“父亲,是这样,您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比如——”

  “唔……”尽管张良心内已经极力在劝说自己平静下来,可面对比自己还大的公子一声声唤的“父亲”时,他还是没忍住,轻咳几声打断了素衣公子的话,又十分抱歉地勉强笑应:“对不住,是我失礼了,你接着说,是什么可能?”

  未等年轻公子继续回答,他却忽然灵光一现,搁在几案上的手指急促地敲了敲桌面,眼神在轻响中为之一凝,低声相询道:“等一下,你的意思难道是——”

  他的眼睛本就生得秀雅迷人,年纪越大越如一片浩瀚星海,渐渐明亮起来时尤为璀璨,就在这一刹仿佛照彻天地的光耀中,他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行止仿佛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素衣公子知晓他之模样应是明白了此间缘故所致,便释然一笑,温声回应道:“父亲也发现是自己的心神越过了时间的束缚,直接来到了多年后的自己身上么?”

  正是如此。话既被年轻人说完,他也没有要补充的,略一颔首,恍然大悟地看着一直风度沉静的年轻人,说出了他心中随之产生的想法:“以前也发生过此种情况,还不止一次,所以你才会对我可能出现的一切反应都不惊讶,是不是?”

  素衣公子温和得体的笑容微有一滞,很快又点了点头,语意不明地应道:“都叫父亲说中了。”

  “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张良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并未注意到年轻人明显口不应心的态度,他仔细思索了在阖上眼之前尚且记得的事,斟酌着沉吟:“昨日晨间我外出办事,夕时回到家中,这其间一切正常。会发生此种情况,莫非是……因我在午间饮宴之局上多喝了几杯的缘故?”

  他年纪还小,饮酒本就不该过多,这点身边人同他说过好几回,连好酒的韩非都提醒他要注意别过量。他虽将众人的话都听了进去,但这点也着实不好把握,有时难免会在应酬上多喝几杯,还是得醉过去。  

  亏得少年酒品一贯好,醉了只是自去休息,从未在此事上出过岔子,他还因此颇为自得过。然谁能想到岔子不出则已,一出就出个大的,竟能叫他毫无准备地来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身上……他又将目光转向年轻人,见人家仍是一副恭敬聆训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怎么听得这么认真?难道都叫我说中了,此种离奇之事的确是因我醉酒才会发生吗?”

  素衣公子并未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父亲说是如此,就是如此。” 

  看来的确是……他扶额苦笑:“那我以后要多加注意了,君子应时时戒慎,我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放任自己,年纪轻轻就这般误事,可真是不好。” 

  “父亲不必忧心此事。”年轻公子唇角一弯,殷勤将他盏中斟满后温和笑道,“如今的父亲对自己要求极严,从不多饮酒,克己自持,是我等从小到大的榜样。” 

  被“自家孩子”这般夸赞的感觉着实太过诡异,张良僵硬地一牵唇角,好不容易才把差点要脱口而出的“不敢当”给咽了回去,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结,在想如何能摆出一个正确面对素衣公子的态度时,对方恰到好处的开口先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父亲,您可是在忧心要如何面对我?”

  “我……”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绝不会有人怀疑二人的父子关系,因这年轻人遇事不疾不徐,说话时娓娓道来的行事作风无一不是脱胎于昔年新郑城中那个小公子,“父亲且宽心,知晓此事的人极少,您也只是偶尔会短暂失神,想来是过度劳累,心神不定的缘故。待您休息好了,自然也就无事发生了。”

  “无事发生?”

  张良眉心一跳,只觉这几个字并没有听起来那般简单,复又疑惑地端详着年轻人,认为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劲……若他当真总能轻松摆脱时间束缚,足可说是件大事,为何会叫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就揭过去了?

  年轻公子不急不慢地在他充满犹疑的视线中淡笑着回答:“父亲,实不相瞒,儿子已经……习惯了。”

  

(5)

  

  “你说的习惯了……又是何意?”

  他一怔,不知不觉间竟真的像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泛起自嘲的笑容,声音如沾了露水一般的清凉,仿佛醉意还没有过去,曲曲折折地问,“你是说我现下总是会如此么?为何少年时的我居然丝毫不知?”

  “偶尔会如此。”年轻公子仍不换说辞,带着笑意缓慢地摇了摇头,“其中关窍儿子也琢磨不透,只能擅自揣测,约是父亲年少时心境澄澈,不管是多饮了还是睡着了都无梦无忧,是以不会记得休息中可能会发生的事罢。”

  “无梦无忧吗……”张良闻言不由微微摆首,心底苦笑如湖上烟波,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很清楚这点上可说是对方失察了,因他此刻忧心的事就不少。不过眼下详说也是无用,他又定了定神,沉稳地问年轻公子,“先不说以前了,眼前的我又将如何?明日是否还会记得你我今夜的对谈?”他越发觉得好奇,索性直接说了下去,“我不会永远是这样罢?”

       月上中天之际,他终于决定试着相信年轻公子所有的话,也难免对将来的自己产生了人之常情的探究欲望——

  我如今……会是怎样的人?

  今夜之异状究竟是短暂现象还是长期之疾?是否有解决的办法?

  不知为何,此刻他心里不像开始那般惊涛骇浪,但也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而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期待与隐隐约约的欢喜,像是被极轻的鹅毛悄悄地撩拨了一下。  

  “可否再将铜镜借我一用?”他不由道。  

  素衣公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了然一般的递过铜镜来。  

  镜中人还是他方才看到的斯文长相,只是岁月的痕迹也确实一望即知,像是海潮一浪接着一浪地铺上沙滩,又缓慢而带着眷恋地往后退却,留下洗得发白的千万颗银沙,在袅娜迤逦的皎白烟雾里映亮了他恍如星辰的清隽眉眼。衣袂上的兰草修竹在灯影光焰下几欲翻飞,将一个褒衣博带风骨磊落的影子拉得纤细颀长,如同一片眨眼就会消失的剪影,清冽地摇曳在空明如水的月光里。 

  “真不敢相信,以前想不到自己若有老的一日会是如何情状,如今竟能让我提前见识到了——”

  “这算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个噩耗呢?”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至流云广袖拂起的微风带乱了竹亭里的烟雾时,才听得他的慨然笑叹:“原来人老了,就是这般模样,犹如经霜之木,透着颓色了。”

  对谈的年轻公子即时否决了他的看法,“父亲万不可如此说,您并未到苍木经霜之时。”他垂眸拱手,断然言道,“虽比至少年时代,的确可说是年纪见长,但在儿子看来,父亲此刻正是当时,一点不老。”

  “你……也没必要说到如此地步罢?”

  张良着实被年轻公子一连串繁花锦簇的言语震得瞠目结舌,连忙挥手叫他可别说了,再说下去,不管是十几岁的他还是几十岁的他都要惭愧不已了,“哎,这一大篇是谁教你的,我可绝不会如此——”

  他蓦然停下要说的话,方才还忍俊不禁的眉眼慢慢柔软下来,笑容温暖如春,清淡容色里一分分的泛起若有所思的波光,有些苍白的嘴唇也显出了浅浅血色。未曾亲历的时光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春日的湖水,溅起清妙的涟漪,一圈圈地掬在了他的眸间。 

  “……我竟也会是个儿女绕膝的人么?”

  他喃喃道,边说边摇头,都快忘了相对而坐的年轻公子正是对他无比仰慕的儿子,眼波温软地注视着浩渺夜空,片刻后轻声笑叹,“这会是何时的事啊……我完全无法预料”

  不单是此一件,事实上,今夜所见所闻的一切他都无法想象,也没打算过去想象。

  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人,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光阴,自然不会有空去设想“当你如往常那般睁开双眼,却发觉时光早已奔腾到几十年后,自己还未成人既已垂暮,甚至不知在过去的年月里都发生了何事。”的那一刻……会是何心境?

  ——少年人还有值得期待的大半生要过,又怎会去想快过完的将来是何情形?

  虽未对年轻人明言,但张良也不可否认自己亦未曾免俗,他心中还是不能如面上作出的那般坦然接受——不能接受人生还未开始,胸中万千抱负还未来得及施展之时就猝然走到了命运尽头的结局;不能接受还是初升朝阳一般的少年转眼即如风中残烛,再烧不得几日光景的现状。

  然话分两头,要说他完全不想知晓如今的自己是何身份,又是因何经历才会导致他与儿子必须星夜长谈的详细内情,也未免有些惺惺作态之嫌。

  于是,他还是将期待的目光小心谨慎地投向了面色复杂的年轻公子。

  

(6)

  

  “我能再问几个问题么?”

  张良说罢,忽觉有些口渴,随手拾起茶盏,饮尽盏中之水后又觉不妥,试探着对年轻公子笑了笑:“……我能问吗?”

  “当然。”年轻公子先时有些踌躇,然还是勉力一笑,对父亲温言道:“儿子明白,父亲一定有很多事想知道,自当为父亲解忧。”  

  “是么?可我看你分明有些为难啊。”虽不清楚多年间的内情,然人的危险意识与生俱来,在陌生环境里的提问自会下意识的趋利避害,他很明白这点,不想提出的要求是无理取闹,便眉目宛然,神色和煦地与年轻公子探讨,“我猜,少年时的我擅自问你如今之事……或许会对当前现状产生影响?” 

  “对了,以前这种时候的我……问过你吗?” 

  看年轻公子仍是有些为难的神色就能明白,他的猜测都是对的,“这到底是件奇事,不能用常理来论,不可用旧法来猜,我知晓不能,所以没有,是不是?”

  “往日情形难以在一时详述,我只能说……并非俱是如此。”年轻公子在他条分缕析的结论里败下阵来,语气有些惶然,“父亲可先问,儿子酌情回答,总不叫父亲失望便是。”

  如此折中倒也可取,那便不为难人家了。张良颔首,稍一沉吟,先问了个此时此刻最该要问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噢,我的名字还是——”年轻公子正欲回答,他又一抬手,含笑道:“且住!”

  “算了,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了,应该给将来的我留些新鲜感才对。”那双聪睿清澈的眸子闪着灵动悠然的笑意,“名字称呼都是一个人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目前的我还想象不到将来会如何给子女取名……那应该会是段很难忘的经历,现在就知道可没意义了,且让我挂心着罢。”

  他自觉欠妥,不由眉眼弯弯地问:“对不住,我这样一惊一乍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未曾。”年轻公子也笑笑:“我的名字于大局无关紧要,若父亲想知道,儿子即刻说明也无妨。”

  “不了,先等等——”张良真的有些兴趣盎然了,自己动手给盏中斟满,抬眼见年轻公子的盏中丝毫未动,虽有些讶异,但他终究没有开口去问,因为比起那个,他此刻有更想了解的事。

  “你还知道些别的么?诸如我的亲人,朋友,同窗等人的事,我可以问吗?”

  “我很想知晓他们此刻的境况。”他顿了顿,犹豫着牵了牵唇角,眼中笑意如月隐重云般轻轻霭霭,还从没有过这般彷徨且不确定的语气,“能谈谈你的情况吗?你看来也有而立了罢……我是何时有幸为人父的?”

  问题着实有些多,年轻人却只是安静听着,他开始担心是不是人家尚有诸多顾虑才沉默不语,又匆匆地换了个说法:“这样罢,若是其余人都不好说,就拿你我方才相谈时提到的人做个例子,他们总可以说了罢?”

  “兄长……九公子,红莲,卫庄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凝神聆听的素衣公子此时已笑意全无,还是未动盏中之水,只是向他投来了似是有千言万语的目光。

  这是张良今夜第一次仔细端详年轻公子的眼神,就如之前在庭中远远看到的那样,眼波清亮干净,眸子里蕴着明显的哀愁,可这份情绪并不曾流溢出来,而是被他万分小心地藏在那秋夜般的瞳影中。

  他的期待像一阵风,吹乱了湛湛无波的湖面,年轻公子垂眸一叹。  

  “父亲,您以前同我讲过,很多时候,离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见。”  

  ——你明白了罢?

  

(7)

  

  他为何人? 

  所谓“下智者御力,上智者御心”,他一生最擅长的事就是攻心,是别人说了上一句即能猜到下三句的顶级谋臣,是当世上智者中最优秀的几位之一,还能猜不出一个年轻公子的言下之意? 

  他立刻就明白了人家没有说出来的话—— 

  长相思者生别离,长欢歌者永决绝,长鲜妍者多凋零,长茕茕者道平生。 

  所有说出口和藏在心底的爱与恨,生与死,相逢与相错,思念与铭记——

  都离开了。

  长夜多漫漫,长路总迢迢,红尘逆旅客擦肩而过,同命相连人悲欢相隔。

  所有心境中曾涌动过的敬爱与倾慕,所有梦寐中曾潜生的怜惜与亲密,所有机锋中曾遭遇的欢喜与无奈,所有的崇拜、欣赏、快乐、痛苦,失意与满足。

  都是过去了。

  他抬起头,从被凉风吹开的隔帘里看到天际划过一线微光,转瞬间又消弭无踪。

  

(8)

  

  世事惊变如翻手,难保人生不负心。

  行至尽头蓦然回首,原来这也是一段关于他,关于他们的,很长的故事。 

  少年少女在欢歌笑语中而来,从晴天丽日下而来;少年少女在刀光剑影中离去,向远山长河中离去。

  “如今结局,其实我当年都曾在私下里设想过,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他浅啜盏中之水,慢条斯理地言道,“就拿流沙来说,诸人立场原就相互矛盾,又不愿困于既定人生,可以想见未来定是难做;加上其时六国处境已如刀锋抵其项背,普通人际遇跌宕本就有理可循。只是我后来竟能有家有子,这点倒让人好生惊讶。”

  “既然友人大多流离,为何独我有如此佳善收梢,我凭什么?” 

  年轻公子眼见他黯然神伤,深觉应是自己用语不当才引起父亲的不悦,带着歉意低声劝道:“父亲切莫难过,要我详细说明其间因由么?”

  “不了。”

  张良如此坚决,让年轻公子有些许怔忡,他只好又耐心为其解释:“我总是要回去的,回去后还要与他们相处,若真是记得几十年前后的情形,那我实在难保能不能忍住不告诉他们。”

  “假如我没有忍住,从那时起就打乱了命途渊薮,更改了既定时局,影响了千万世人,岂不是……我的过错么?”他倒是想的长远,毕竟是出身相府的孩子,眼界胸怀生来就与旁人不同。

  “父亲不会。”年轻公子不知是从何生出的信心,笃定地告诉张良,“父亲不是普通人,即便所有人都拿不准如何行事,父亲也不会失了筹谋;即便在机缘中得知一切的因果,父亲也不会故意去搅乱既定时局,因为您正是力挽狂澜的人。”

  年轻公子说话时,清明的月光漏进隔帘里,被缝隙切成一缕缕明快舒缓的光线,如乱山深处的一线流泉,漫漫然涌动在亭内,渐渐填满了因错过的时光而产生的空虚罅隙。在这样干净皎洁的光芒里,他仿佛能看到自己经年而过的倒影。

  “你说的……这是我吗?”

  相府的小公子惯常温和体贴,宽以待人,真的戏谑起来也不遑多让:“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我,更像是一个当朝重臣,国家股肱会得到的评价,而我还不到上朝的年纪呢……你莫不是将我和我祖父搞混了罢。”

  “没有搞混,父亲正是当朝重臣,国家股肱。”年轻公子恭敬言道,“先前东宫有变,安好全赖父亲筹划,说您力挽狂澜并没有错。且儿子一直相信,无论何时,父亲都不会对既定的时局,对过去或未来产生任何影响。”

  张良眼中殊无笑意,因年轻公子的话他其实半句都没听懂,不过他明白了一件事——这里当然不是新郑,甚至不是韩国,年轻公子话中的东宫和当朝诸事听来牵扯颇多,也不是在短暂的几句话里就能让人理解的意思。

  他深觉不能叫年轻公子继续说下去了,很多事有其特定的意义才发生在特定的时间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提前知晓,不能叫年轻公子一时兴起便做出兴许不能挽回的事来。

  一向礼貌周到的小公子,少见地打断了意欲往下详说的年轻人——

  “我能明白你的苦心,虽然叫我好生惶恐,但还是谢谢你对我的肯定。”  

  “平心而论,我会有如此机缘也属罕见,可我不想叫你为难,你就忘了我方才的要求罢,若是愿说,不要提其他人,只谈谈我。”迷蒙夜影中他喟然一叹,“独我一人的话,无论是何境遇,我都已有了心理准备,也不会为我一人去影响既定的时局。” 

  年轻公子应了个是,抬手将枝灯的光芒挑亮,在星辉灯焰里熟练地向他讲起了过往。

  若与万古长存的皇天后土来比,一个人数十年的人生可算是微不足道;然要跟朝生夕死的蚍蜉螟蛉相较,一个人数十年的人生又是那么的……精彩绝伦,足够素衣公子随便几句就能讲到他听得额头隐隐作痛,无奈地抬手,半是感慨半是苦笑地叫他先停下来。

  “罢了,不用再说下去了,若皆如你所言,我心可安矣。”他的神色有些疲倦,靠在几案上的手一下一下轻揉着额角。

  实在不能责他少了耐心,因年轻公子话中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乍一听就涉及到三个朝代的更迭,再别说要计算其中有多少注定要赴的胜负之局,又卷入了多少王侯将相和平民百姓……这数十年岁月中的风云足以激荡整个世间,便是谁也不能立时就听得明白,更何况是还未有多少实际经验的他。

  那就应当看开了——本就生在一个动荡的时候,又赶上了一个巨变的年代,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足以改变后世格局的故事,这桩桩件件都还不是一个未加冠的少年能全部理解的。

  届时要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做,留待以后有足够能力的他去自行解决罢。

  “说实话……”他很努力地想了想,终归释然笑叹,又对素衣公子坦言道,“一生如此度过,我既喜且惘。”

  一生如此度过,思及必是无悔;可一生如此度过,算来也遗憾实多。 

  然他终究是个少年人,少年人有条件意气风发,有资格暂时不去把忧愁的事放在心上。 

  少年人现在应当策马倚斜桥,眉宇里折上三月的泱泱春水,衣袂间带起秋日的徐徐轻风;他不需要时时藏着无数的机锋与心事,因某处总还有一双深湛英秀的眼睛,宛如月光下飘着雪的湖泊,只要看着那片片缕缕清冽明净的笑影,就足够他放松下来了。

  “你说是罢,兄长。”

  他习惯性地侧目而望,眼中的盈盈笑意又骤然一凝。  

  仿佛是万籁俱寂的夜,迷蒙的飞雪将夜色遮出重重的浮霭,只留下若有似无的温柔暗影,飞舞的雪片似是停泊在了他的长睫之间,在他的眼眸里幻出一片永远不会下坠的晶莹世界。

  永远不下坠,永远不融化,永远不离开,永远地凝在这片世界里。

  

(9)

  

  竹亭之中的长久静默还是由相府小公子的絮絮心声先打破的—— 

  “唉,虽说谁人无老,可若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猝然老了却实在不好。” 

  他沮丧又坦然地表达了对如此际遇的想法:“不仅身体状况有了明显改变,心里也在惆怅于这份巨大的落差,别看我人是端坐于此,脑海里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陷入失落与惶恐之中。”

  年轻公子欲有所言,被他用眼神打断,“先听我说完。”

  “我明明还是连成家立业都不需去提早设想的年纪,此时一下叫我知晓泰半人生已过,当初的亲朋故友纷纷消逝在岁月之中,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还有——”他怔了怔,有些惭愧地对素衣公子低声自嘲,“我还不到为人父的时候,故而没有半点经验,行止在差错,让你见笑了。”不过虽是年纪不到,聪明体贴的他还是会担忧年轻人是否会因他处处失礼的举动态度而心生不快,又温言道,“好在我还是要回去的,我还有时间和机会去学习,将来的我一定能做到更好。”  

  年轻公子从他第二次喝尽盏中茶水后就不再为他多添了,只用温文雅致的眸光凝望着他,听他抱歉顿觉不忍,含笑摇头:“父亲何来此一说?您一直很好,近日只是忧虑实多,偶有异状纯属正常,完全不必为此道歉。我们做晚辈的无能,帮不上别的忙,这点上尽力配合就是了。”

  素衣公子的言语一直诚恳有礼,看得出他有很好的教养和性格,丝毫不会对仰慕的父亲有任何异议。若说张良对今晚的一切总还抱着是耶非耶的疑惑,唯有眼前和风细雨般的年轻人,是他会发自内心的信任并感激的。 

  他颔首,笑得优雅从容:“谢谢,我看得出,你尽力了。” 

  夜风渐大,吹得湖面莲叶沙沙作响,让他的声音也多了几分仿佛不属于这个空幻静夜的凌冽:“君子以诚为贵,我见你足够坦荡,那我也不费心想借口了,将我放不下的地方都同我讲明罢。”

  “父亲……请说。”

  “我这样有多久了,当真还会恢复吗,是不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是有一段时间了。”年轻人迟疑片刻后又温和平静地笑道,“但父亲无需忧虑,方才就对您说过,此种异状只是偶尔发生,许是您连日来劳心公务,总未曾安神之故。只要休息得当,自然就可以恢复了。”

  张良听罢稍觉安心:“既能恢复便好,我从未做过别人的负累,就算上了年纪也不愿。”他很为此感慨,“如此想来,我倒是希望少年时的我以后也能记得今晚的情况,时时告诫自己,不要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光阴很宝贵,要努力珍惜身边的一切,谁都会有上了年纪的一天,希望到那时……我不会后悔。”

  “父亲,完全没必要,您不用费心去记,若是总记着自己终有垂暮之时,那年轻人奋力生活还有何意趣?”素衣公子并不赞同他的看法,而是语意果决地劝慰他,“儿子可用人格担保,除了短暂的失神之外,您一生没做过无把握之事,没放弃过要珍惜的人;待天一亮,出了侯府的门,您依然是国朝重臣,东宫倚仗,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没有任何影响。” 

  此话让张良半信半疑:“果真如此?但我观你——”忆及二人在庭院里的会面,他指出年轻公子让人察觉到不对的地方,“见我意欲出门时,你好一副紧张模样,可见我的情况并不足够让人放心,是不是?”

  未曾想他竟对此处留了意,到底是聪明了一辈子的人,无论怎样的小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年轻人短暂一怔后惭愧垂首,闷声笑道:“父亲误会了,我不是因您的情况紧张,而是想起城中已宵禁,急于要提醒父亲罢了。”

  显然此回答并不能将张良完全说服,年轻人为难地抿了抿唇,纠结片刻后还是在他如月色一般清冷通透的视线里说了实话:“在父亲几次出现的失神情况里,您自己的时间都还停留在少年时代,还记得自己有必须要赴的约,我猜此约应是极为重要,轻易耽误不得,故而就算深夜,您仍会按时前往。”  

  “若是平常还无关紧要,然长安城如今的宵禁极严,父亲便是当朝重臣也不可犯禁,加之近来朝局不稳,城中正是多事之秋,因此儿子才会有些紧张。”

  这一番合情合理的剖白说得张良神色逐渐肃穆,虽不能完全明白年轻人的立场,但人家话中的担忧他可都听懂了。

  已经过去了数十年,时局也有了新的开始,用的自然也是新的律法,将来的一切都会有新的制度,而他也必须去适应。

  那便留给此时的他去适应罢,现在的他又不属于这里,的确没必要再为旁人带来无谓的麻烦——沉吟间他瞥见博山炉里快要燃尽的香塔,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希望这次的际遇真的能被少年时的自己牢牢记住,回头讲给兄长听,他大约也会十分惊奇罢。

  心中既有了打算,他也立即有了下一步的计划,不再茫茫然地追问此间之事,而是起身站定,示意讶然望着他的年轻公子也站起身来。

  “既然我是未曾安眠以至如此,那我就速去休息罢,有劳你随我回去……夜深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  

  他微扬起头,望见天边亘古不变的一轮月,似是心有所感,轻声笑叹:“今夜辛苦你陪我至此,希望天亮时,我还是你说的那个人。” 

  素衣公子侧首一瞥,见博山炉里的香料确已燃尽,时辰也是足够晚了,便不再多言,温驯地站起来,大袖拂动,他的笑意幽微:“应该的,儿子这便陪父亲回去。” 

  “……好,你在前边带路罢。” 

  比之来时,他的回应温和亲切,若叫旁人看了,真要说是好一派父慈子孝的和乐模样。 

  往回走时张良注意到:数十年时光倥偬而过,如今的住处也有了很大变化,许是因他当了家的缘故,格局一应遂了他的喜好,景致缥缈出尘,处处多了清贵和悦的气象。在此刻的空濛夜色里,回廊上的月光像是洒了一地的晶莹碎雪,微风起时,远处湖泊上的云气在夜色中穿廊而去,自有一番“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的落落风致。

  如此气韵绝不是一日数天就能累积而成的,若是将来能有此一番眼界见识和心力精神,那么老去……仿佛也不是一件设想起来会觉得有些痛苦和可怕的事了罢。

  往回走的一路上,从新郑来的少年都在这么想。

  片刻间,二人复回到来时的庭院中,素衣公子临走前敛袖一礼:“今日的确晚了,儿子这就告退,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他负手而立,并未立时作答,只用那双剔透明眸无言地端详了年轻人片刻,唇角牵出个优雅的笑容后,才“嗯”了一声。待年轻人转过身,他的语意沉稳而平静:“总是要配合我如此一出,真是辛苦你了,怀风。”

  

(10)

  

  素衣公子的脊背一僵,立即驻足回身,震惊地抬眸望去。

  庭院当中的张良风骨磊落又锋锐逼人,像一束精钢的箭簇,分明温和,却又沉静似铁,实在难以捉摸。

  他还如要出门时那般,既未戴冠也没有束带,可这一来一回间,神色便完全不同了。

  先前在竹亭中,他的眉目虽凛冽,到底还有些少年人的单纯,眼里有细碎的金芒,笑容也是孩子般的意气。而此时,飞扬的孤月压着激荡的惊鸿,那眼眸如深不见底的寒渊,透出晦涩不明的况味来。

  “怀风。”

  张良又一字不错地叫出他的名字,十分赞赏地言道:“你做得很好,每次都是这般好,若不是药物使我提前回神,我当真会以为我还是那个有约在身的少年。”

  “……”

  被叫做怀风的年轻人垂下眼眸,在瞬间的惊讶过后神色自如地回答:“父亲,抱歉,是我的疏忽,这次恐是药量用多了。”他和风细雨地解释道,“若按往日,您应是安寝之后即可恢复。今日我急于寻您,手下没了准星,没有控制好恢复时间,才叫您更加伤神。”

  “您是何时发现的?”怀风的眼中有疑惑,更多的是愧疚和关切,“为何不直接说明,是怕我会担忧么?”

  张良慢慢地摇了摇头,跟他说了实话:“也没多久,但你不必为此忧虑,我知你心里有数,偶尔出点差错,也属意料之中。”

  “你去休息罢,今日是个例外,以后不会了,我总是要多加注意的。”

  他神色如常地对孩子报以温文微笑,夜风吹动他的月白中单,像是拂落一树散碎梨花,温文细巧地飘落在湖泊之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轻柔涟漪。

  “让你担心了。”

  声声妥帖,未有任何不当之处,分明是个极慈祥宽和,很有与子侄相处经验的长辈。

  年轻人怔了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声一叹,长揖为礼,再开口时的声音很轻——

  “抱歉。”

  张良开始苦笑:“怀风,心神有异的是我,你为什么总要说抱歉?”

  “……我就在院外抱朴,父亲可随时唤我。”怀风不答,径自转身离去。

  张良仍在庭院之中负手而立,他是个一生都很执着的人,执着的人总想求一个清醒的回答,即使会让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肯接受善意的敷衍。

  他不知自己在庭中站了多久,但他没有回去休息,渐渐地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面色在平静里压抑着寂寥。 

  “我知晓怀风为何要向我说抱歉,然这句抱歉也着实伤人。”  

  “在他说出那句抱歉之前,我还以为我尚有半生要过,可他的抱歉提醒了我,原来我已经快过完一辈子了。” 

  他突然开口,不知在对谁这样说。  

  或许是走开了的怀风。 

  或许是新郑城里的那个少年。  

  或许是……一个并不会存在于此处的人。

  

(11)

  

  在博山炉里的白木香还未燃尽时,张良就已经恢复了正常,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怀风说的话也对,也不全对。 

  他或许不全是因香料未加准才没有按时恢复,实际上香料是他养病时的辅料,用量平常不做强行要求。怀风给他添的茶水才是最重要的药物,每当心神有异时饮尽一盏即可,今日他巧合般的多饮了一盏,两样加起来,自然会打乱恢复的时间。

  从竹亭回庭院的路并不长,足够他想起所有的事。

  没错,他是张良,也不是张良。

  他是从战火,心机,权谋的修罗场走过来的张良,但不是新郑相府的张良,不是那个笑容慧黠,举止温雅的年轻人了。

  从旧日到如今,那个年轻人业已走过了数十年的岁月。

  那个年轻人心中有万千丘壑,有深藏着如岩浆一般的热情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毅力;那个年轻人曾穿过皇城,穿过新郑,穿过咸阳,穿过长安,直抵天下各方。在那些地方里,有燃烧着的滔天烈焰,有梦中的故国山河;函谷关以西的漫天风沙给巍峨连绵的帝国宫阙镀上一层晦暗喑哑的黄;未央宫殿头的瓦当因雨水浇灌变成玄色,在晨曦微露时与天边朝霞相接,组成一副极其壮丽的画卷——

  当然,烟花总会谢,笙歌终会停,故事的尾声由自己来讲,还是会更动听。

  再壮丽起伏的画卷也难免有点遗憾,再波澜壮阔的人生也少不了些许微妙变数,就比如现在——

  先帝山陵崩后,他也终是有了春秋,精神不如往日健朗,有时候他会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年轻还是年长。这时他总还以为自己仍是一个长于新郑的少年,有处可去,有心可循,有梦可做,有影可依。

  若是寻常黔首,多半会当自己是老糊涂了,放任此状发展而不去在意,只要儿女看不见,连药都不会喝。 

  可他是何等样人?一生都跟“糊涂”二字沾不上边,岂会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  

  在他身边生活的人又是何等样人?哪怕只得他的三分聪明细致,又岂会意识不到他的异常 

  几次如斯异状后,未央宫医署中最好的医者受邀为他看了诊,说他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普遍会有的失神症,症状一起,心中往往只记得住最牵挂的一件事,须请身边人为他留心注意,若有异状,就用药物和香料促使自己清醒过来。

  身边人立即将医者之言奉为圭臬,一丝不苟严格执行,加之他一向不缺少随侍,故而将此异状控制的很好,对他本人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虽说身边人态度严谨,张良自己倒还未曾过于忧心,他觉得自己年轻时忙于军政,无暇顾及将养身体,上了年纪自然会多出些这样那样毛病,实属意料之内的收梢,坦然面对就是了。

  若说感想……自然还是有一点的,但是他怕身边人听了会难过就从未提及,全力配合他们的提醒,也是为了自己好。

  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始至终,对此异状都表现得云淡风轻的他在心中还是……有些惧怕每次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记起一切的时候。 

  真相很残酷,无论何时回神,他都要面对”怎样也找不到那双如夜空一般安静沉稳,苍深肆意的眼睛了。”的现实。

  那时他总不免会怅惘于难言的失落之中——  

  以为还在有他,有半生可过的年纪。

  其实……自己已将一辈子蹉跎过去了啊。

  

(12)

  

  怀风不是他的亲生子。

  他已过知天命之年,而怀风虽气度年轻,到底已近不惑,任他有再大能耐,也不能轻松编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来。

  可每次回过神来后第一个见到的都是他,这点张良却并不感到惊奇。

  ——两人相识已逾卅年,虽无父子之实,却足有父子之份。

  怀风也是新郑人,幼年时椿萱俱丧,与在九公子府上做长史的祖父相依为命,然老人家天年不永,临终前万般恳求地将孙子托付给了殿下。因老人对自己多年忠心,其情可感,韩非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将怀风留在了自己府中。

  那时孩子年纪很小,又早早没了双亲,便总去缠在九公子身边。韩非本来就是个好相处的长辈,又因这孩子聪明伶俐,且他的名字“怀风”也是老人央求自己起的这一点上,从来不排斥他的亲近,两人关系也愈加亲厚起来。

  如此时间长了,童言无忌的孩子对殿下张口就是一句“父亲”,左右闻之大惊失色,韩非表情一呆,然后摸摸他小脑袋上的丱发,哈哈笑道:“好乖。”

  张良当时也在,以为兄长会借势将怀风收做养子,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即使在临行前还曾给张良提过一句“有空时去看看怀风罢,他若有你的照拂,我很放心。”时,他都没提过是不是曾有此想法,旁人后来也无处细究他的所思所虑了。

  至于怀风是何时也叫他父亲的,张良已经记不清了,但因孩子实在乖巧,他便没有再做计较,由着他喊下去。一晃多年,从新郑喊到长安后,不用身边人来提醒两人有多像,他们也早已是事实上的父子了。 

  ——人未必自当生子,但患爱养不至耳。 

  “他是个好孩子。”

  竹影寥寥,微风飒飒,他依旧独立于庭中,见怀风居住的抱朴里烛火幽微,再开口间带上了温柔的感慨,笑意安然,似是在与庭院中的谁侃侃而谈——

  “敬上体下,从不肯让我有半点为难,我常问他想要什么,他却总是一点要求都没有。” 

  “我的孩子们少时也曾悄悄问我,说怀风哥哥是不是对他们太好了,万事不争不抢,常使他们心中惴惴。我开始也有些忐忑,深觉自己未有为父经验,恐是怠慢了孩子。后来才发现他是真不在乎,只喜欢听我讲些昔年旧事。”

  “怀风自幼长在兄长府中,又常见我出入,是以流沙诸位的事我都没有瞒他。起先是因他爱听,未曾想后来倒是帮了我的忙,在我偶有失神之时,能让他因此接住我的话。”

  澄澈月华悄悄洇出一片朦胧光影,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轻蹙着眉,低垂着眼,双睫的阴影打在颧骨上,双眸随之云山雾罩,叫人一点也看不真切。

  张良记不得以前回过神以后会不会如此多话,只是在这星月葳蕤的夜里,人也确实多了些不合时宜的感伤,倒不是感伤自己,“我如今已知天命,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原是该早早离开权力中心。然我朝东宫幼弱,外家独大,先帝苦心经营之局摇摇欲坠,目前还不到能抽身而去的时候。”

  “只能辛苦怀风再陪我一段时间。”他的感伤之处即在这里,不禁黯然苦笑道,“待我致仕后,说什么也要放他离开,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这话我同他讲过无数遍,可这孩子固执的一面似是学了我,说什么都不经用,我真是不知拿他怎么办。”

  “其实也怪不得他,因我知道怀风现在不能完全明白,对如今的我来说,回过神的一刹那,心中的失落感要远比惊喜大得多。”他不能将这话当面说予怀风,只能在此处说来听,“人生在世,忧患实多,到我完全没有挂碍的一日,我宁可不要这么快的回过神来,兴许……会更高兴些也未可知。”

  ——我等着那一日。

  庭中人微微一怔。

  是夜风渐大,吹动庭中桂树使他幻听?

  还是此事说的时间长了,心中牵挂让他产生幻觉?

  他看到了那个人正站在月下,夜风在他的衣袂间沙沙作响,是他看惯了的翩翩模样,眉宇间仿佛蕴着千山万水的温柔,转瞬间又隐没在了滚滚层云与潇潇夜雾之中。

  

(13)

  

  “……兄长,是你。”  

  他们在十数步的距离间两两相望。 

  桂树边的公子沉默地向他微笑,他的眉眼很快舒展开来,如映在熹微晨光中的天水玉一般温润。

  每一次的失神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新的体验,他记不得先前会不会在夜色里见到这份熟悉的微笑,然当真见到时,心中还是极高兴的。

  不过他是一生行事都在筹谋之中的人,向来不做说不出合理缘由的行动。是以此刻心中虽高兴,还是慢条斯理地先做出个恰当的解释:“看来是因我在今日宫中的饮宴上喝多了,失神程度也与以往不同,才会在此时见到兄长罢。”

  “你没有醉。”  

  华服公子摇头浅笑,笃定地陈述一个事实,说得张良有一瞬怔忡,继而也恍惚地笑起来。 

  ——是的,他确实没有醉,人有了心事就是极难喝醉的,毕竟心事可不会让人轻轻松松地逃脱开去。

  他深觉兄长此言有理,颔首笑道:“自从上了年纪,我也学得口是心非了,其实哪有那么多理由,我只是想你了。”

  “但我方才的话都是真的。”他长久地凝视着桂树边的挺拔身影,同样沉默了很久才说,“兄长,如今的我,你大约是认不出来,这不奇怪,因我自己也很难认。”小公子临光而立,衣袂在风中飞扬,即便上了年纪,潇洒风度依然不减当年,只是眼中光芒叫心事盖去了大半,“说来真叫人惭愧,想我蹀躞半生,鲜有未做到的功业,一生都该圆满了罢?可再一细想却发现,遗憾居然还是那么多。若是叫少年时的张良知晓如今的我还是会有这样多的求不得,他……会相信吗,会接受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有足够资格为他回答。

  其实他一生努力过、追求过、珍惜过、爱护过,没有虚度光阴,没有逃避责任,是以他会相信,他也会接受。

  但世事复杂,人心难料;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总有光华拂不去的失落。

  ——总以为和你还有无尽可能的一辈子。 

  原来是我已带着一切的求不得走完了大半生。 

  他在夜色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桂树边的华服公子依旧沉默,他的步伐很轻,认真地揽住他时,没有带起丝毫的风。 

  这是一个极纯粹的拥抱,纯粹到几近空无。 

  什么都不用想,这个拥抱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就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在这个拥抱里,所有的遗憾都被填满了。 

  “你当你与衮衮诸公,碌碌世人没有不同么?不对,你不能与他们比,你是最好的。” 

  此一句话音未落,他就清楚地听见心中某根弦绷紧到极致后崩断的声音。 

  光阴在他们中间阻绝,如一条河流猝然摔下悬崖,夜影重重里,只听得到澎湃的水声,如他心中那片原野上的回响,空旷而悠长。 

  闭上眼睛再睁开,与他作伴的就只有清风长夜了。

  

(14)

  

  四周是漆黑的夜,他慢慢地抬起眼眸,在虚空里认真凝视着整个庭院的形状。

  也不止是整个庭院。此处是他看着建成的留侯府,此间是他生活数年的长安城,就算夜色再昏暗,他也很清楚这座寓意着“长治久安”的都城里何处是平畴沃野,何处是湖泽水域,何处是猎户樵采的山林,何处是农人耕作的良田……山川梦影间道路绵延,每条路都从岁月深处延伸而来,萦绕着他往日的喜怒哀乐,镌刻着他过去的朝夕流光。

  他望见抱朴内仍是灯火摇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由夜风送去一句琅琅安抚,“怀风,休息罢。”

  “我并不知若再有失神之时会如何行事,但是按我对自己的了解,下回必定还是原样如此,到时还要辛苦你,费心与我周旋。”

  “抱歉。”

  他的这句抱歉,与孩子的心声又为不同。

  一句抱歉,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像是一片尘埃被拭去,像是悬着的一把刀总算扎进了血脉的最深处,有钝钝的痛感传来。四肢百骸像是被虫蚁轻而不绝地啃咬着,从隐隐的麻痒里又潜生出些更多的期盼。

  他方言罢,抱朴内的灯火即随之熄灭,悄然无声地融进了能包容一切的夜色里。

  庭中那双像小狐狸一样慧黠又清澈的眼眸,随之漾开一圈又一圈干净透亮的涟漪。

  ——若有下次,还是如此。

  不论到时的记忆从何处开始,我总还是会如此。

  至于原因如何,他自己心知肚明……终究也不能完全归于失神一点上。

  推门回屋前,他仰首望去,一弯细月依旧孤零零地挂在天边,苍茫月色落进他的眼眸里,将微光中的笑容映得明澈又皎洁。

  记忆真是把双刃剑,记不清的时候很高兴,记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更高兴。

       所有诞生在星光里的特别言语,所有那些因你而起的特别回忆——

       只要我还在,岁月就无法将我们彻底分离。

       只要我还在,别处就还有风在充分欣赏你。

       我们面对的不是相隔的光阴,只是原野上最小的雨滴,是相隔更远处我们那继续生长在灵魂中的气息。

       即使你的手不是握在我们的手中,即使我们的血液不是在你梦的脉搏中流动,但仰首望去时,苍穹中那轮干净的,我们都曾见过和从未变过的明月依然会将我们这些逆旅行人与千秋岁月捆绑在一起。

       那是早春的第一缕微风,盛夏的第一滴细雨,暮秋的第一片落叶,深冬的第一场飞雪。

       那是一杯酒,是一局棋,是一声低叹,是一个拥抱,是记忆的支撑。

       是中天一片苍茫月,是我生生不死心。 

  原因……只是在此罢。

---------------全文完---------------

P.S:这篇的设定来源于韩剧《耀眼》,不过写在前文就剧透惹,所以在这里标明。

         给没看过的朋友说一下,原剧设定是阿尔兹海默症,但我不想写的太清楚,就改成这种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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