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四十三日】一念生尘(09)

#OOC#

#BUG很多,请您包容啦,谢谢!#


(09)重重心影


       这场大雪来势汹汹,他们所行之处本就空旷,鹅毛大雪在北风的裹挟下呼啸而过,足可以遮挡他们的视线,地上松软的积雪都是这一阵新落的,一脚踏上去,足可以淹没脚踝,走在风雪中时,每一步都要用尽所有气力。

  张良记得,与兄长出行宫时正好是刚过卯时,那时雪花还只如杨絮一般,零零散散地飘落在空气里,这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转化成了一场暴风雪,态势之大在他懂事以来都实属罕见,想他平生,来一趟阳翟已经意外,再赶上这样的大雪,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很久之后,张良先生偶尔会想起当日在大雪纷飞中的青衫少年,奇怪于在那样的环境里,他竟更加的冷静镇定,是和后日的阅历丰富心有筹谋不同,只是单纯的——不会怕,如果想起什么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身边的人自然就会停下来,用那双沉静如深潭般的眸子看着他。

  现在就是这样,他握了握兄长的手,韩非立刻停下来看向张良,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小公子表情严肃地冲他摇了摇头,把头扭向一侧,韩非顺着他的视线艰难望去,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只能看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便又把疑惑的视线投回来。

  张良擅骑射,眼力也要比他好,很确定自己看到的应该是值得注意的景象,不顾韩非的诧异眼神,拉着他往影子处走,韩非只能跟上,一步步艰难地挪到近前,看清雪地上的影子到底为何物时,才控制不住自己惊讶的眼神。

  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倒着几个人,看穿着打扮,正是刚才的车夫和他们从行宫里带出的护卫,韩非看了张良一眼,将手中的包裹交给他,张良点了点头,拉好马缰站在原地,他便上前开始搜索几个人的尸体,看看是否能有所发现。

  风雪天气里检查格外困难,他伸出手去探看车夫的伤口,没一会儿手指就已经被冷风刮得僵硬如刀,检查完车夫的再去检查几名禁军的,他们穿着铠甲,冷铁翻动愈加不易,幸好他的手也已经冷得没什么感觉了,倒方便了他仔细搜索。

  待一切检查完毕,他与不远处等他的张良汇合,再握紧他的手时,韩非惊讶地发现,之前他觉得有些冰凉的子房的右手,这时竟显得有些温热。张良同样在风雪里站着,手不可能会凭空变暖,这只能说明,他的手已经冷到了自己都想不到的程度。

  看着少年同样惊讶的双眸,韩非回握住他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检验的结果当然是要等到度过危机了再说,现在他们自身难保,也无法将这几人妥善安葬,只有任他们曝尸于此,无法入土为安。

  风声在耳旁呼啸不断,两个年轻的公子在大雪中携手而立,沉默地望着雪地上上已经冻得发青的尸体,受谁指示他们各自心中都有考量,能明白他们各为其主的心态,但他们也并非善男信女,既然道不同,就不能怪他们置之不理了。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他们继续往前走,风雪遮眼,只能靠周围的山和树来分辨所在何地,当他们走至一处时,张良感觉到手里的马缰有异动,回头过去发现两匹马的马掌深陷在雪地里,将马牵出来的瞬间,他手里的动作一顿,果断抬头与韩非对望一眼,发现了他眸中同样的微亮光芒。

  ——积雪之下有坚硬质感,马掌划过时会发出干涩的声音,竟是一处结了冰的河流,在这时发现河流犹如发现了路标,河流穿山而过,沿着走必会有出路,而据他们了解,猎户们往往也会以河流为标准,在河的两岸建造一些供临时休憩的木屋之类,如果能找到这样一处避风的地方,对此时的他们来说就是谢天谢地了。

  想法看起来很周到,可是飞雪很大,积雪很深,掩得天地一片洁白,从白茫茫的雪地上分辨那块雪地下是河流,难度犹如在万叶从中寻找两片相同的夜系一样,又不能每次都指望陷进雪地里的马掌来靠他们分辨——军马经过训练极富灵性,一次陷进去就知道不能再这样走了,后面的途中都没有再陷进去过,若不是风雪天气影响了它们的视线,或许此刻都把他们带出山谷了也未可知。

  既然指望不上马来探路,就只能靠自己和对方了。张良先开始觉得自己眼力好,应该多努力一点,就睁大眼睛在前方仔细搜寻,没有片刻就被韩非摇着头制止了,他的眼神里含着警告,是让他不要这么做的意思。后来张良才知道原因,这么大的风雪中,他若是一直盯着白茫茫的雪地看,眼睛很容易就会干涩发痛,并且流泪,睁不开眼,这是韩非偶然听殿中侍女闲谈说起的话题,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第一个办法不好实现,他们眼里的失望之色显而易见,但若是让他们就此放弃,那也就不是小小年纪就名满整个韩国的两位公子了。短暂失落后当然是相视一笑,打起精神,继续沿着可能隐藏着河流的这片雪地走,看不清天色,无法用日头估算时辰,只有在心里默默算着时候,走了不知有多长,直到他们的呼吸从平稳变得粗喘时,两人才停下来,抖落身上的层层飞雪,第一次在雪地里开口说话。

  “子房,看到了吗?你确认一下,那里是不是有个山洞!”

  “看到了……是的,应该是有个山洞,从这里再往前走,可能还有半个时辰。”他笃定无误的喜悦语气如一缕暖阳,生生让呼啸北风的势头都弱下去几分。

  得到了一向目光锐利的张良的肯定,韩非也放了心,点点头,依旧握紧了他的手,关心地问他:“有避风的地方就有好办法了,子房,你还能坚持得住吗?”

  “……?”张良眼中神色明显一变,惊疑地望过来,声音也略提高了点,“兄长……我?”

  他心里一急,顿时就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风雪之中韩非却没有听清他的问话,他那双如深潭的眸子在大雪中愈显纯黑,关切地看着他,还问了一句:“子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张良摇了摇头,左手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马缰,右手握紧了他的手:“我还好,兄长别担心,走罢,到了山洞再说。”

  于是继续前行,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张良在估算时已经给出了最大的宽裕,可当他们真的到了山洞时才发现,在那边看着半个时辰的路,竟然生生地走了大半日,等到了山洞附近,连风雪的势头都有些减弱了。

  定下神来两人发现,这处山洞位置实际上并不隐秘,虽不在河道附近,却也是紧靠山后一处密林,明确的告诉他们这应该就是他们想要找的“进山猎人休憩之处”,山洞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再看山壁上,零零散散堆放着的狩猎工具则更加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在一连串的别有心机中,找到这个山洞真像是上天对他们的眷顾,再相对去看时——当然,之前两人紧蹙的眉头,现在不约而同的放松了下来。


  无论如何,找到山洞可以避免在风雪中的无望前行,只有暂时安顿于此才可图后计,对于这点两人都无异议,韩非放下手中包裹,将炭火拢在一个避风处。张良则是在原地踟蹰,眼神四顾,看到山洞一处的地面上有个木楔子时,才露出了些许笑意,转身离开洞外,再回来时,手里拽着他牵了一路的马缰,两匹马在他的身后,因为太冷,响鼻声都快听不到了。

  进来时看到韩非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两声,试图解释一下,“这两匹马陪了我们一路,现在有了避风的地方,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它们还在外面挨冻。”

  韩非完全没在意,只是点头笑笑:“我明白,你绑好就行了,对了子房,有火镰吗?”

  “有,等一下给你。”张良在木楔子上绑好缰绳,一下进来两匹马,本来不大的山洞中更显拥挤,他凑至在研究炭火的韩非身边,给他递了火镰,见他对着炭火出神,笑问道:“兄长是在想怎么点火罢?”他又加了一句,“要不然……我来点?”

  年轻公子侧首看他,眼里带着探询之色,倒不是说点火的事是谁来干,而是在惊讶他的熟练言语,好像常干这种事情的样子,就半信半疑地将火镰还给他,张良并没有立即点火,而是起身找了墙角的几处狩猎工具,一阵光华闪过,他手里的工具仅剩下一把细长的木条。

  凌虚归鞘时还在低声作响,小公子在心里有所感应,轻轻抚了抚细长的剑格,低声笑道:“对不起,拿你劈柴用了,可是我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只好救急一下。”随着他的低声安抚,凌虚剑的幽幽争鸣才慢慢散去。

  “当世名剑拿来砍柴……唉,谁能想到,我们居然能这么落魄。”韩非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见他拿着柴过来引火,一丝惊讶之后懊恼地笑道,“对啊,应该先引火的,我怎么忘了,你会得还挺多嘛子房。”

  “兄长过誉了,我也没点过几次,恰好用上而已。”

  张良摇头笑笑,将点了火的木柴引在炭堆上,视火量逐渐添柴,炭被引燃,从冒烟的量来看可知不是好品种,连行宫中的炭也比不上,还没怎么烧,烟就呛得他们不住咳嗽,直到炭火缓慢燃起来时才觉得好了些。

  “兄长,你还好吗?”刚才都在咳嗽,张良听出来韩非的声音不太对劲,不似他惯常的悦耳好听,也不似风寒刚好时的浅浅凝滞,而是沉重干涩,像是北风卷过行宫木窗时发出的响声,“你的风寒还是很严重对不对?”

  韩非未答,垂眸去整理地上的炭火,而因为炭火燃烧亮起来的整个山洞帮张良确认了心中的疑惑,亮光之下他看到兄长的脸,他的双颊有隐隐的绯红,那并不是映着的火光,而是发烧的表现,只是他一直未说话,也不知是强撑了多长时间。

  不用再试也知道,他的热度不低,而张良手边无医无药,毫无办法,正在愁眉间,只听到对面兄长的干涩笑意:“没关系子房,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还可以撑着……咳咳咳。”一句话没说完就咳个不住,半点说服力都没有。张良也不好说他,只好点点头,轻声应了句:“我知道,兄长你先在这里看着炭火,我出去看看。”

  “这么冷,别去了罢?”

  “没事,就在洞口。”他说着站起身,裹好斗篷站在洞口,仰头去观察洞外天色,灰白天空一如清晨时那般惨淡,风雪却比刚才小得多了,已经听不到先前那种让人心悸的呼啸声,渐渐也能看清远处群山的灰影,小公子眼神沉静,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阵,听到兄长喊他的声音,又转了回去。


  “兄长,我没事。”回到劈啪作响的火堆边,张良坐在他对面,伸出手来烤火,边烤边说,“按照天色来看,现在起码午时已过,我们在雪地里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又叹了口气,面色依旧严峻,“若是没有大雪,凭着地图我们也可以走出去,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在此之前——”他望向韩非,“兄长,你还好吗?”

  要不是此刻情况不好,张良是决计不会一再询问的,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九公子身体不好,但怕他不悦,没人会在他面前多提此事。

  作为九公子的伴读,他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又怎么会不了解他的习惯,可是,在这个不知下一步在哪里的风雪群山之中,他不能不早做计划,就算兄长会生气,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然而令张良惊讶的是,韩非并没有生气,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让他放心:“我真没有大事,完全可以撑得住,你也知晓,我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至于就会交待在这里。”望向他的眼眸依旧光彩熠熠,颇有自信地说,“子房,先别谈这个了,我们不妨说说,送图的人,你觉得是——”

  “是沉星。”没等他往下再说,张良果断地说出了答案,让韩非那个“沉”字直接凝在了唇边,怔了一瞬,化成欣赏又佩服的笑意,“你果然猜出来了。”

  张良无暇顾及这份心有灵犀的喜悦,点了点头,他文雅的面庞在炭火映照下时明时暗,山壁上映出他清隽的侧脸,声音中带着几分凝重:“想必兄长也注意到了,沉星在三公子府的宴席上说的那句话——阳翟所有地方她都了然于心,甚至还邀请我们游玩。”

  “在她说这句话时,我注意到,三公子举杯的手竟然一颤。”他微一抬首,与韩非视线相对,在他鼓励的目光下继续说道,“他与我们向来不睦,阳翟官员都是他的人,不可能有人在此刻对我们暗中相助;而沉星一方面熟知你我行程,一方面又在阳翟日久,三公子并不提防自家夫人,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她。”

  “从三公子的神情推测,他应该不知道沉星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只是本能性的觉得,她这句话不对。”

  在还未完全散去的呛人烟气和炭火味中,他一口气把所有的理由全部说完,让韩非完全没有别的需要补充,只连连点头,言语间对小公子缜密的心思大为赞赏,很早以前他就已经认定——不止是他自己,恐怕整个韩国朝堂在思虑周详这一点上,都没有几个人能胜得过这个温和文雅的小公子了。

  张良谦逊地笑了笑,又问道,“兄长,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沉星的想法固然可以影响她与三公子的婚姻,那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但是……竟然也会影响到大司徒府的态度,让沉星送我们这么关键的地图?”他的眼神清澈却也迷惑,虽然聪慧,总有些看不懂的事,“我记得兄长说过,沉星明白的告诉过你,成亲后就要与三公子进退,为何现在她又会违背家族意见,转而偏向我们?”

  “子房这个问题问得好。”韩非听罢,唇角微杨,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声音中仍有朗朗笑意,“沉星出身大司徒府,考虑的肯定要复杂得多。她当时是跟我说过,与三公子同进退,那是因为她听了家族的安排,把三哥当做未来的合作伙伴,当然要维护他,同时也做好了跟我们分道扬镳的准备。现在看到三公子无心于此,肯定就会打我们的主意了,她做这些事,一定是有大司徒府的默许。”

  “沉星和大司徒府根本不在意三哥喜不喜欢,只在意他有没有意向和自家结盟。”他注视着静静燃烧的炭堆,深沉眼眸里有火光在隐隐跳动,“大司徒赋闲已久,正要借着联姻东山再起,绝不可能白白浪费一个女儿,你看沉星对三哥失望又愤怒的复杂态度,完全可以想象,大司徒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突然间说了这么多话,他风寒未愈的喉咙承受不住,猛地咳嗽了一阵,再抬头,张良将水囊递在他面前,“我明白了,谢谢兄长。”

     韩非却有点犹豫:“水囊中的水本就不多,别因为这点小事就——”

  “喝罢兄长,你的身体可不是小事。”他又在韩非对面坐下,一边关切地看着他小口喝水,一边认真地言道:“刚才是我没有想透,就像兄长说过的那样,低估了沉星和大司徒府。连她都知道自己不是简单的嫁人,我却还在想她和三公子会不会幸福。”

  他垂下眼眸,不知为何像是松了口气,轻声道:“原来对沉星来说,嫁的是谁根本不重要,只有让大司徒府达到目的才是第一位的,是这样罢,兄长?”看到韩非的肯定眼神,又用一种好似探究又好似无奈的语气道,“难以置信,大司徒府竟是这般,这般——”

  小公子家教严格,修养颇好,说不出后面的几句话,韩非替他说了:“竟是这般教育女儿的?”喝了几口水,他的声音又恢复许多,笑呵呵地言道,“子房,以你的身份,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也有不少,沉星和大司徒府的目的这么明显,你为何还是看不透呢”

  他微微一怔,仿佛是在想一件之前如隔着层轻纱般看不明白的现状——是啊,世间之人本就多种多样,不见得女儿家就一定要沉溺于伤怀感情的,对于他们这类人,感情原就是可有可无的事,公子们如此,女儿家们其实也都一样。

  看透了这一点,相国府的小公子十分明了地笑叹:“没错,应该是这样的,大司徒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难怪与我祖父相争多年不落下风。”话音又一转,神色复杂地看着强撑着微笑的韩非,“兄长,其实我没有担心这个,我只在想,虽然已经看到了了几方暗涌,可是,如果我们不能好好的离开这片雪地的话……”

  最后几个字他没说完,可是担心的模样却完全都藏不住。

  风寒不是件大事,但风寒久不愈,又在风雪天气里挨冷受冻,这就不是件小事了,他不能明说,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可是兄长却也固执,平常在宫里若是不舒服了,能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恨不得闹到夫子那里去人尽皆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偏生一句软话都没有,还越发的神态自若,仿佛就是在争这口气一样,让他想安慰都不知从何说起。

  短暂沉寂之后,不大的山洞里响起九公子与平常风度别无二致的明快笑声:“子房,你再这么担心,我就生气了哦。”

  “兄长——”张良欲言又止,并不是担心兄长会和他生气,而是他的习惯是提出问题就要有解决的办法,可他现在只能坐在这里等风雪减弱,任凭是何身份都不管用,相府的小公子头回感觉到自己在天象面前的无能为力,用毫不掩饰的担忧眼神看着韩非。

  ——不跟我说说你的身体吗?不准备在这时依赖我吗?打算要一个人扛到底吗?

  裹着斗篷的年轻公子的英俊面庞上,确实有怎样都掩不住的深切倦容,隐在明暗不定地火光后时,更显得两颊有些隐隐的苍白,而他说出的话却都带着沉静笑意,从大雪天握紧他的手之后,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子房说的话,还是做的事,自己都会全力支持,何况小公子句句好话毫无恶意,无非只是想从自己这里要个答案定心而已。

  “我真的没事,早起时喝过了药,现在无非就是有点冷,等暖和了肯定就好了。”他把地上简陋的草垫往后移了移,让自己全身都笼罩在炭火后面,霜色斗篷一下被火光映上一层浅浅的绯色,“别担心,你看,这里这么暖和,我坐在这里歇一会,就歇一会,肯定就好。”

  小公子的唇边随着他的这句话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喜悦:“好的,那兄长先去暖和一会,我在这边看着天色,风雪一停就叫醒你。”

  “哈,谢啦!那子房也别离开火堆太远,我从刚才起就觉得你的手比我还冰,要是咱们两个中一定得有个得了风寒的话,还是我来罢,知道吗?”他在一片霜色里渺渺地笑起来。

  张良眉头一蹙,不太爱听他这么说:“兄长,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知道知道,不开玩笑,我去歇着啦。”他随手往火堆里放进两根木柴,火势大了些,就连边上拴着的两匹马也感受到了暖意,轻轻扬了扬马蹄,发出舒服的低鸣。

  逞强的公子终究还是没有抵得过天气和身体给他带来双重的倦意,偎在火堆后的山壁旁打起了瞌睡——没有给他安排小木屋,却让他歇在了破山洞,这算不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圆满呢?

  要是提起这个……兄长肯定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罢,他看着渐渐熟睡过去的兄长,禁不住摇头笑了笑。

  奇怪的是,在风雪中行了半日的他们却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带来的干粮根本没有动,张良把干粮放在炭火附近温着,然后一个人坐在燃烧的火堆边,认真看着洞外的风雪与天色,不知他在想着什么,面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温暖笑意,凌厉得就如他打掉三殿下的那支箭时一般,眸中神色清清,仿佛已经看清风雪背后这一切的源头。


  “子房啊,还能坚持得住吗?”

  在洞外风雪的映衬下,山洞里更觉安静,只能听到两人绵长的呼吸与军马偶尔的低吟,他端正坐着,耳边却突然响起还在雪地里时,兄长问他的话。

  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也不允许他再问出后面的话,在山洞里忙着暖和,想不起来跟他问这句话,现在兄长睡熟了,两匹马也异常安静,他望过去,火堆后阖眼沉睡的青年眉目欣然,优雅通透,他爱好美酒,整个人就如一杯陈年佳酿,从骨子里浸出令人沉醉的风致,他面前火光猎猎,却不能夺其一分光华。

  小公子侧目过去专注地看了看,又含着笑意转回来,清浅叹息从他唇边无声逸过,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张良心里明白,兄长那句话绝无他意,就是记着他年纪小,跟着他出来,他当时时处处照应着,在恶劣天气里走了那么久,问一句理所当然,他也应该不会再追着兄长谈论刚才那个问题了,只能在心里向他回答。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恐怕你真的还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向来通透的兄长怕是也犯了个意气用事的错误——

  我觉得,我不仅能坚持得住,还能坚持到底。

  不仅是这一件事,还有以后的每一件事。

  不仅仅是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午后。

  他非常坚信。


  在越平静的环境里,人反而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张良觉得他不是一个只要无事就爱揣摩别人心态的闲人,但是此刻他可能要食言一阵了,听着洞外时大时小的风雪声,他低垂眼眸,不由得有想起了另外一个从早晨起到现在,总是横亘在心中的问题——觉得兄长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昨夜回到行宫,小公子就敏锐地察觉到兄长有说不出来的心事,他刚刚站在廊下的那一刻时,屋内的自己就已经感觉到了,正想推门而出,去问问他怎么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可看到兄长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里面全是没有被他发现的庆幸和一人独处的安然,他又犹豫了,只好装作自己还在沉睡,找了个不容易被兄长发现的角度,也在屋内默默地看着他。

  看兄长心事重重地站在檐下,不像往日那样意气风发,张良越发疑惑——难道三公子的事竟有如此棘手,让他要在星夜下沉思?

  很快他就发现,事情不是如此,兄长从来不是个严肃古板的人,有什么想法多半都表达在脸上,当他自己独处时更加明显,或是怔忡,或是喜悦,或是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般的变化丰富,完全不像是在为三公子的事烦心。而他时不时望过来的,恍若有千言万语般的眼神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在来到行宫的几日之中,他们只是和三公子夫妇有过两段交谈,除此之外,若是有事值得兄长多虑到如此程度,一定就是今夜在长街之上的谈话了。

  巧的是,他们在长街上谈的话也让张良记忆深刻,以前在聊天中他们谈过很多,说过家国天下的抱负,说过各路诸侯的禀性,说过七国并立的现状,却从未讨论过……以后遇到了喜欢的人,要怎么说出自己的心意?

  那时话说到兴头上,他也顾不得考虑别的,就顺着兄长的问题接了下去,临时发挥的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没想到竟让兄长误会了。

  被选中做伴读那年,张良只比现在的兮兮大不了多少,而兄长比他年纪大又聪明会行事,从来都是他敬佩崇拜的对象。他一直觉得,对兄长来说,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为难的事,因为他都会想出办法来解决。

  当他们在闲聊中说会如何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兄长的讶异之色却异常明显,让他此刻想起还觉得稀奇。

  ——也难怪,他是第一次说这话,兄长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话,不奇怪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很想问兄长:你在奇怪什么,又在误会什么?

  一声轻笑飘散在暖洋洋的山洞中,他的思绪却不经意间又飘回到很小的时候。


  还是几年前,有次恰逢夫子休沐,并不上课,不过他还是跟祖父打了招呼进宫,就算不上课,找兄长聊聊天下下棋也是好的,当侍从带着他来到九公子的殿中时,侍女们赶着过来,跟他又是行礼又是道歉。

  “公子,殿下被大王叫走了,说是找他有事——”

  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礼:“没关系,我在这里等等殿下就是了。”说着便自行去他惯常会坐的长窗边上,那里是他们下棋谈天的固定座位。有侍女带着笑跟上来,给他上了茶和点心,都还冒着热气,他一怔,刚想笑着回绝,说等人时不必这么麻烦,侍女又一福,跟他回说,“是殿下安排的。”

  “噢?殿下……是怎么说的?”他有些好奇。

  侍女笑道:“殿下早上就说,公子今日应该会来找他,催着御厨做了这些点心,都是近来宫中的新样式,出门之前还嘱咐我们,他一时回不来的话,千万别忘了把点心给公子端上。”

  他听罢笑了:“原来是这样,好,那我就尝尝看。”

  点心和茶都是宫中的,味道当然不会差,而且分量也不多,没一阵功夫他就全吃完了,随手拿了卷兄长的藏书在随便看,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听到声音抬起头——刚才的侍女又过来了,手中的漆盘里放着个小小的琉璃杯,杯中闪动着盈盈清光。

  “这又是……?”他看了一眼,笑问侍女道。

  侍女回答:“殿下新得的挽清光,他说是燕国的酒,请公子一定要尝尝,但公子岁数还小,不能给太多,一杯足矣,他定能尝出妙处。”

  “……好,你放下罢。”这侍女倒是知无不答,他也只得笑应了句,又看了一阵书,抿了抿杯中的酒,入口醇厚,唇齿留香,果然好酒,再配着手里的书,没一阵也就喝完了。

  他换了一本继续看,再听到侍女来的声音都已经不会惊奇了,只用含笑的声音问道,“说罢,这次又是什么?”

  结果那一日,直到祖父派人来接时,韩非还没有回来,但是他在兄长的殿中吃了点心和茶,喝了酒,看了书,收了本来他要送给自己的礼物,指点了几个想学棋的侍女几手,跟兄长在殿中时做的事毫无二致,让他虽未等到人,回家的时候还是兴致满满的感觉。

  当年他并未多想,后来再回忆起,想想那个少年出门的时候,对着满殿的侍女一一嘱咐又安排的认真模样,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知他会来,怕他会无聊,想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事,捧上了他能给出的一切,而他再见到兄长时,他除了对那天未见表示遗憾以外,再未对他的用心多提一句,仿佛这是特别正常的事一样。

  算起来,直到现在,没有遇上也只有那一次,但他毫不怀疑,就算有两次三次,或是更多次,兄长也一定还会这么做。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回头望去,火堆后的青年像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竟也有一丝笑意,看得他也放下了心,又将目光转回来,同样的浅浅微笑从他唇边逸出,转瞬间消失不见,唯留着慧黠情意荡漾在他的澄澈双眼里,去看洞外天色时,都不像方才那么冷冽了。

  虽然他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是他很确定一点。

  ——兄长,你是我觉得全韩国最聪明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昨夜的谈话对象换个别人,我还会这么说吗?

  年深日久,到底是相处的时间很长,记忆里这样的事还有很多,真的想起来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完,小公子想一想就笑一笑,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之后,倦意上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在火堆边打起了瞌睡,再清醒时,居然是被韩非叫醒的。


  他虽然还在发热,看起来的确比之前精神了许多,笑眯眯地问小公子:“子房休息好了吗?”

  张良反应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惭愧地言道:“对不起兄长,我竟然……”

  “哎,没关系,你千万别道歉。”他站在洞口边笑道,“我们走了那么久,休息一会是好事。”又跟他指了指洞外,欣喜地说,“子房你看,雪停了。”

  现在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会让张良高兴了,跟过去一看,果然,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暴雪之后的群山之中又是另外一个景象——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宁静安详,洁白无瑕的大地上没有任何尘埃,偶尔有带着冰雪气息的北风从他们身边缓缓掠过,留下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觉。

  他们相视而笑,只要没有风雪影响视线,有地图的指引,应该很快能穿过这片雪地

  再看天色,至少是申时了,想想已经在山洞里耽误了很多时间,他们的动作有些匆忙,炭火和干粮不用再管,主要是不能离开的马,从木楔子上卸下马缰的时候,韩非也许是忍了许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突然浅浅一笑,话里有话的问张良:“子房,你说,阳翟的人现在应该……也在找我们的路上?”

  张良不太相信,随意答了句:“三殿下他真的会派人找?”

  “三哥啊,他要是派了人……”他将马牵在手里,语气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找得到我们的,我自当赏金千两。”

  “那若是找不到——?”张良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觉得不对,回过头,认真地问他。

  “他们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找不到我们的,阳翟从郡守起,全部按谋逆论罪。”

         小公子执缰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说话的兄长。

  他的眉梢眼角依旧是那副让人炫目的英俊笑容,说出的话里却是每个字都带着凌厉,比刚才的风雪还要冰冷,山洞里炭火未熄,却因为他的话而生生降低了大半温度,转眼间,如同冰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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