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五十三日】一念生尘(11)

#OOC#

#没啥逻辑 感谢包容#


(11) 茫茫天意



  “我不能答应你。”

  帐中气氛陷入僵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九公子的拒绝。

  跪着的人身形一晃,如山般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垂着头,默然不语。

  站着的人大袖一拂,对着他凛然端坐,犀利目光亮如闪电,逼得他不得已抬头与他对视。

  张良蹙眉看着僵持的二人:三公子几乎想都不想就要揽下一切的决断下得太快,让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只好不动声色地把手按在了凌虚剑柄上。

  韩非直视三哥刻意回避着他的双眸,虽然风寒未愈,他眸中却无一丝倦意,收了方才的礼貌笑意,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又严肃地加了一句:“三哥,你听我说。”

  ——这听起来真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与一直嫌隙的三哥交好,让他感激自己,顺便与大司徒府搭上关系,无论怎么看都不吃亏,可……他不是一人在此,子房还在一旁专注看着,若今日的事不了了之,等于是给他身后的相国府一个耳光,待将来传遍朝野之时,众人的目光又会如何看待张良?他不能不为之打算。

  思之及此,他郑重言道:“兄弟一场,你既开口,我也不能全盘回绝,密林里的事就当做是一场误会,以后不要提了,但今日的事,我不能不深究到底。”言语间没有了惯常的风趣洒脱,严肃冷静,在韩佚听起来更像是无情的嘲讽,“大不敬一事我本就无意深究,只要我不说,新郑不会有人知道,可他们却与我虚与委蛇,竟连张良都不放过,三哥请类比一下,若换做是你,有与你不和的人去对沉星下手,你又焉能善了?”

  “…………”字字诛心之语让韩佚根本无力反驳,能做的仿佛只剩下了虚弱的摇头,但他心意已决,不可能轻易放弃,试图再试一次,“九弟,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少时即被获封阳翟,那时还小,没有经验,多数政务都由郡守替我一手担下,我一直感激他的操劳,是以后来我便有意放任了郡守,许他用我之权处理阳翟政务,对他的所作所为很少过问,所以他们才胆大包天,做出这样的事,这都是我用人不当,自食其果,我无话可说。”

  “他们总会被人利用,没有阿星也会是别人,假如没有发现就罢了,现在你有了确实的证据,那自然应由我来担这个错,你说罢,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半生从未求人,骨子里一样高傲的三公子显然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说话才能打动这个相交不深的九弟,只会一再撇清沉星在整件事里的关系,非要自己揽下全部罪责,可他却越说越把自己绕进去。

  听他陈情的韩非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暗流涌动,不动声色的看了张良一眼,小公子的眼里和他有同样的感慨——他对沉星感情用事也就罢了,对阳翟的官员竟还有这一分照拂之心,只有对自家兄弟毫不留情,若不是形势比人强,他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低声下气的求他?

  一般人肯定会疑问,兄弟之间这样的关系是正常的吗?可是对于王家来讲,这样的关系实在是太正常了。

  刚才对三哥的崇敬是实心实意,现在对他的嫌弃也掺不了假,虽然他这个态度自己早有预料,可是真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刺耳,他尚年轻,控制不住欲言又止的心情,只能趁韩佚还在说话没有注意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韩佚并不清楚,面前的两位其实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他此刻叹息着说:“九弟,张良,幸好你们没事,若你们出了差错,我当自尽以谢其罪。”或是“九弟,我连累了你和张良,说到底阿星是对我失望,怪我没有早点与岳父家结盟。”

  “沉星来时第一句话就问我,这么大的雪,九公子和张良来了没有,你派人去找了没有?如果他们回不来,我势必不能善罢甘休。”

  “我那时还在疑惑,沉星与你们交情并不深厚,为何态度忽然会变得如此激烈,现在才明白,她对利用了你们心有愧疚,我没察觉,这都是我的错。”

  “九弟,我现在多说无益,只求你信我,她对你们毫无加害之意,今日你来之前,她已站在帐外将近两个时辰,不停催我派人去找,生怕你们会出现闪失。”

  若是在这样的以情动人之下,保管韩非和张良听得进去,他们连素不相识的幼童都能充满关怀,更遑论与他们关系匪浅的三公子夫妇,就算为难一阵,终究还是会心软下来考虑到这一点。

  但他没有,他心中只觉九弟与别的公子相同,从未了解过面前这个人,这个年轻公子有他自己的心胸和抱负,和他们不一样,他不会因为跟三哥有龃龉就拒绝阳翟的公差,也不会拒绝他对自己的请求,他人极聪明,性情又通透,看人看事都会从最真挚的一面开始看起,看重的,从来只是一个人的心罢了。


  看面前的韩非不为所动,他心里越发急躁,越急躁就越容易走极端,韩非只见眼前亮光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韩佚背后的张良先一步按住了韩佚的手。

  韩非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韩佚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他的第一反应是三哥又要针对自己,可再一看却发现,刀刃朝着韩佚自己的心口处,不禁挺直脊背,失声道:“三哥,你何苦要这样,沉星就算按律论罪,大司徒府必然不会让她受苦,你竟急着要用死来威胁我?”

  张良握着三公子的手腕时暗中卸力,逼得他松开了手,匕首滑落在地,发出叮当一声,让小公子眼疾手快地收到一边,然后像没发生刚才的事一般,平静地对韩佚言道:“三殿下,你冷静一点,有事可以好好商量,这样未免太过不雅了,此处还有小孩子呢。”

  韩非看在眼里,只觉蓦然一惊,刚才的片段让他有些眼熟,再一想——尽管这次瞄准的不是他,可是此情此景,与盛夏密林中的那一幕何等相像!

  年轻公子面色如常,心中却长长一叹:不论何时,不论何事,身在此间,永远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轮回吗?

  他和张良运气好,凭着聪慧天赋与默契相知成功的走出了离忧谷,猜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逼得三公子夫妇要为此承担所有代价,看起来已经赢了,然而他却一点都不高兴,反而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九弟,实在是对不住,我心情太急,竟昏了头。”匕首掉地,三公子又清醒了些,低声道,“治下官员大不敬,还妄图谋害公子,这算起来本就是我的错。我虽不知阿星和大司徒到底是怎样策划的,只是,她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若不能替她撑起风雨,我又有何资格自诩为她的夫君?”

  听着他的剖白,韩非唇边漾起玩味地笑:“哟,真没看出来,三哥倒是个情种,这事也能认,哪怕她一意孤行,甚至用下借刀杀人之计?”

  “呵……是的。”韩佚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现在才明白,她说得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反而是一厢情愿地用这段婚姻禁锢住了她和她的家族,是我对不起她。”

  端坐着的九公子双眸沉沉,深不见底,倒映出一个青年军人颓唐又无力的身影,有个想法在他心头萦绕许久,总是不知问出来是不是合适,在刚才涌过一阵无力感之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盯着韩佚轻轻一笑,颇有兴味地言道:“三哥,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若沉星嫁了你后就只专心做她的三夫人,没有大司徒府的助力,你又打算怎么与别人争?”

  听他问完,一旁的张良惊愕又诧异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疑惑:兄长,这个问题岂不就是要让他交尽自己的底牌?现在问出合适吗,三公子还不到绝地,不怕他还留有后路?

  他用笑容示意让张良放心,事已至此,沉星也在这里,他们占据上风,不用担心三公子不会说实话。

  如他所料,三公子沉默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个,另外两人短暂对视一眼,面上笑容齐齐消失,仅仅一个眼神就让他们感觉到了逼人的压力——

  原来他打算兵谏!

  难怪他多年来精于治军,不屑任何朝堂角逐,原来谋划竟在于此。

  难怪连沉星听闻他们的谋划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除掉郡守一干人等。

  只要稍有成算的人都知道,哗变一途实在是下策,先不说到时其余将领和校尉会不会全听他的,只说新郑王庭,光兵马数量就至少是阳翟的三倍,从这一点来看胜算就不大,最重要的是,韩佚心高气傲,朝堂之上几乎毫无内援,怎么可能顺利的从阳翟打回新郑去?

  连未曾接触军中事务的韩非都能预料到一旦哗变的种种难题,他不信三公子没有考量,年轻公子一声嗤笑,好奇地问:“三哥还确实是……直来直去啊,但你难道不觉得,想法有些太天真了。”

  这话不用等他回答,韩非自己就很清楚,三哥是个感情用事的一根筋,直说就是很多地方还天真到近似愚蠢,他总会去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人,根本不会多去考虑后果,只要郡守在他耳边说得多了,他也就自然而然的随他去了。

  他知道,沉星可能和他是同一个想法,才对这段婚姻的意义迷惑不已,她年纪又轻,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之下打乱了步调,一时迷茫,与父亲商谈做出这种事,毫不稀奇。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沉星刚才的心声,不禁暗想:大司徒府的女公子到底不简单,就算不喜欢,依然能打定决心为他坚定地做了这些事,不知在宴席上听到我劝她时,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暴躁心情。

  思虑间,余光瞥到沉睡着的夫人,她的眉头犹皱得很紧,能看出来——她说得轻巧,实际上责任并不好担,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睡梦中都放不下所虑之事。

  ——不过……真出乎我的意料啊,雅樗夫人,比起感情用事的三哥来,你倒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对手,想要的直接下手要,相争的直接就去争,不扭捏,也不矫情。

  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会看在你确实担忧过张良的份上,只此一次,遂了三哥的心愿。

  不知道假以时日,你还会不会做出令我和张良惊讶的布局来,如果那时再跟你对上,我们谁输谁赢?

  ——我将拭目以待,也绝不会再对你掉以轻心。

  放过了也许会是将来敌手的人,自信又坚定的笑容却在他的唇边一掠而过。

  “谁知道呢,我可能……是鬼迷心窍了罢。”三公子刚要自暴自弃地回答,只听得面前一阵风响,是他的九弟从榻前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明亮,笑意灼灼。

  “三哥,罢了,我答应你。”他愉快地如此言道。


  韩佚像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韩非,嘴唇有些微微颤抖,发不出声音。

  “三哥,我说,我答应你了。”他颔首一笑,先不去看张良的满含疑惑的眼神,又轻松地言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不顾长幼之分,韩佚以手加额,向他行了叩首大礼,言语中的感激已经无法形容:“九弟,我知道这件事难为你了,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粉身碎骨都会为你办到。”

  此刻韩非占尽上风,没有再摆架子的必要,他敛住了笑容,认真地跟伏身不起的三哥言道:“很简单,既然三哥要代沉星认下一切罪责,那么作为这些事情主谋的你,跟张良道歉。”

  张良当然要立刻回绝,可他看到韩非微笑摇头,只得叹了口气,复又沉默。

  这一次阳翟之行,兄长对别的事都做了足够的准备,唯有带他涉险这一件,是他永远的心结,应下这件事的目的,也就是如此。

  他知道,兄长少年时的想法是将来做韩国的大司寇,公平公正地掌管整个韩国的法度与刑狱诸事,但这个往大了说能震动几方势力的情形,处理起来又实在太难。

  不仅因为涉事的都是他的亲人朋友,让他就算想不留情也下不了重手,而且如果他在此牵连一片,韩王必会大为失望。更关键的是,他的私心在提醒他——这一年以来的所有事里张良都极其无辜,他只有这个机会能让三哥真心实意地道歉,与其让各方都下不来台,还不如他先发制人,获得自己想要的。

  沉默中的少年公子感受到了一阵和煦目光的注视,抬起头,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笑意,想说的话都在眼睛里写得明明白白,让他想装作看不懂都不行。

  “他跟你道了歉,余下的公事公办,子房,以后你不用再一直忧心了。”他眸光闪闪。

  张良只能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按照他说的来。

  虽然答应了兄长,但他心里却真的没有介意,因为他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以后会经历要比今天还要复杂得多的事,那时的情况绝对不是仅仅靠几个人私下商谈就能解决了的,相比之下,再执着的求一个道歉还有必要吗?

  可是事情来得突然,无暇与兄长先做交流,考虑到现在的局面,他只得若无其事地端坐在一旁。


  三公子没有丝毫犹豫,转过身子,又向他行了个一模一样,可谓是逾矩的大礼,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张良言道,“连累你卷进我们之间的事,对不住。”

  小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之前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对手,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他完全可以理解兄长的深意,可是对兄长的做法不能十分赞同。

  “既然兄长答应,我没有别的要说,殿下,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不会原谅你,我能做的,只有当做不知此事了。”

  他的态度冷淡,但这么说就是同意了,三公子又将视线转回至九弟身上,他知道自己既然应承了罪过,现在已不适合和他们同席而坐了,起身站在一旁:“九弟,谢谢你答应我,道歉的话说太多你也会觉得烦,之后如何,按照法度办罢。”

  “三哥,怎么一副这就要死别的样子啊?别急,还不到时候呢。”韩非走至几案前,随手打开一卷竹简,上面各年的军备名单都写的一清二楚,他边看边道,“就算有事,也是得等回新郑以后了,你先送沉星回去罢,对了,别忘了派个管事的校尉来此听命,等我和张良随时查验。”

  “……稍等。”三公子喘了口气,走出军帐时,又恢复了之前安定自若的形象,他本质上和韩非其实是一类人,越有大事越能沉得住气,不到最后一刻并不会立即认输。

  在跟韩非请求认罪时,他的心里已经考虑到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因为就算韩非把阳翟的事一字不差地上书给韩王,按照律法他也不会判死罪,只要活着,就一定还会有办法。

  其实直到现在,他仍然没觉得自己替夫人认罪是一时冲动,战场上无数次生死过来,他什么都不怕?而用自己的方式保全了沉星,才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帐外已有浅浅夕阳,见他出门,身边亲随立刻上前听询,他的眼神沉了沉,缓缓说道:“吩咐下去,叫各个行营的人在副帐等我。”

  亲随看到昏在韩佚怀中的沉星时本是一愣,见公子表情郑重,立刻得令而去,侍女们围上来,看到她们惴惴不安的表情,他难得的轻轻笑了笑:“夫人无碍,只是睡着了,你们把她和兮兮小姐送回府去。”

  “那公子……何时回来?”有侍女小心地问。

  “我……”青年被问得一愣,略低下头,看着怀中夫人安静沉睡的侧脸,除了第一次相识以后,只有此刻,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

  韩佚记得,她的眼尾上翘,笑起来极是爽朗,若说和她在一起的红莲像支雨后芙蕖般娇艳秀丽,她更像是一株微阳下的水边芦苇,清爽又明快,看着人说话时,眼中总有闪耀的光,他不太会夸赞别人,总之,夫人在他眼里样样都是好的。

  只是……若他能早点告诉沉星,他们之间想必不会到这个地步,她能当着自己的面跟韩非和张良承认所有的事,可见她对自己是极其失望,想必也不会愿意再看到自己了。

  见从来冷淡的公子眼都不眨地注视着怀中的夫人,自己还微微地笑了,周围侍女惊讶不已,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公子却抬起了头,喘了口气,亲自将沉星放回马车里,对她们交代:“我还有事,不知何时回来,你们就不要告诉夫人了。”

  他回身要走时,又想起一句,便温声对一个侍女絮絮道:“我不在的时候……别忘了夫人的甜食不能断,她一日不吃就会不高兴,她不高兴,你们也不好做。”

  侍女们忍不住掩袖而笑:“谨遵公子嘱咐。”有嘴快的还说,“公子只要早日回来,夫人就不会不高兴。”

  “也许罢……”他只一笑,在侍女们的注视下转身去了副帐,再也没有回过头。


  跟阳翟诸事相比,本来看做重要任务的视察军备反而成了一件轻松完成的公差。

  视察是韩王交托给两位公子共同的任务,张良并没有回避,也拿了一卷开始看,有时会跟韩非交谈两句,有时会问一问旁边校尉,样样都对的上,再带他们去军械库及马场查验时,都和竹简记录的情况一模一样。

  当然是相符的了,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够坦然说出不吃空饷这几个字,他连这个都能保证,就代表自己有了绝对的自信和底气。

  从马场往回走时已是入夜,他们不赶时间,就策马徐行在马场边的山道上,道上的积雪早就被除干净,每隔几里就有悬挂的风灯,山道下方正是军营驻地,同样泛起了星星点点的亮光,走在其间,犹如漫步在银河之中。

  在这呼吸中仍能感受到沁然凉意的夜色里,韩非很清楚地听到了张良的感叹。

  “兄长,虽然我们完成了王上派下来的任务,我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张良吁了口气,他虽年少,可最近的事情没有一样看不透的。他知道,若论在治军的水平上,整个韩国也极少有人能与这位青年将才比肩,可是就算三公子有让人恻隐之处,他们又何其无辜?

  妥善处理和三公子之间的矛盾,既是一个开始,又是一个结束。

  整件事对他们影响颇深,将他们从吟风弄月烹茶下棋的年轻公子,点醒为冷静面对时局,日后的风云人物之一,这是他们早晚要承担的责任,也是注定逃不过的命运。

  既然谁都逃不过,那么,无论三公子有多大的能力,当他在密林中挽弓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几个人今日的结局。只是没想到内情复杂超乎想象,让他们哪怕作为赢家,也没有胜利了的喜悦。

        谈到此处,两人总会轻轻一叹。 

  小公子边想边疑惑地问:“兄长,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不是最合适的?”

  ——三公子是对他们不满,可是他除了那未遂的一箭之后别的事都没做,沉星跟他们毫无前隙,却有意无意地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人心之复杂可见一斑,而本是无辜的他们,却也因为自己的私心,做出了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在这整件事情中,九公子亲自定下的结局,到底是成人之美,还是……不可理喻?

  马蹄声在山道上缓慢回荡,他听罢,低头一叹,竟和小公子如出一辙的怅惘。

  “子房,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委婉。”他低声道,又斟酌着回答,“说实话,我也不知我这次做得到底是对是错,只是……如果让我再选,我依然会这样做。”

  “我与他确实谈不上有多少感情,长这么大,和他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你相处的日子长,最多是宫中节庆遇到时的点头一笑,可是刚才看他跪下来求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也许……这是我和他怎样都没办法摆脱掉的血亲关系,在悄悄提醒我罢。”

  “现在的我,还无法做个能完全不管不顾这一点的人,可能,还要给我点时间。”

        “兄长……”小公子叹了口气,十分理解地温声道,“这是人之常情,你别介怀。”


  拐过弯,他咳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还是个风寒病人,不过也是奇怪,方才在军帐里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现在倒没那么难受了,就继续说道,“说实话,我怨恨过三哥,可我又没办法不对他的治军才干表示赞叹,这个人情给他,就当是我的心意。”

  一直听着的张良终于还是没忍住,又插了句话:“兄长,你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知道。”他笑了笑,轻松地言道,“让他向你道歉这件事啊,那我可一点没后悔过。”看到张良在夜色里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心中一暖,只是温声与他分说,“名义上,我与他们还算是一家人,但你不是,你是我的伴读,是我的朋友,又是我邀请的客人,我当然要为你考虑周详,他们打你的主意,比大不敬要让我生气得多。”

  张良不禁笑道:“兄长慎言,这话……本身就很大不敬了。”没等他反驳就叹了口气,直言道,“我知道兄长的意思,如果你让沉星给我道歉,我一定不会接受。因为我对兄长说过,她是女孩子,我不愿意牵扯到她。”

  “哪怕……沉星一点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孩子?”韩非侧过头,言语中带着的浅笑融进夜风里,山道上风灯一晃一晃的,像是他在闪动着的晶莹眼眸,“说到她,确实是很难说清她到底是什么心态,如果不在意三哥,完全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我只能说,她大概是……不甘心罢,不甘心大司徒府心愿破灭,也不甘心和三哥就这样走到头,才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

  他又咳了咳,看了眼专心倾听的小公子,把心中的的感慨随口就说了出来:“子房,其实,从三哥和沉星这件事上,我有一点不忍。”怕张良误解,他又立刻竖起食指说,“不过只有一点点!”


  张良闻言,侧目一望,坦诚的神情告诉了他,他没看出来,但是小公子虚心好学,马上就问:“嗯……兄长是说哪一点点?”

  “哈哈,我是说啊……”他不禁笑了笑,仰头去望远处的夜空,虽然白日里雪停了,可夜间天色依旧不好,看不见几颗星子,那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光芒还不如他的双眸闪亮,“只说三哥和沉星的亲事,你看他这么努力,我们也算是成全了他。”他话音一顿,又淡漠地言道,“但是缘分一事若要勉强,最后就只能如此收场。好比这天穹中的星辰,两颗之间的距离看似咫尺,实则却永远都不能再凑近一步了。”

  说这话时他骤然记起,父王最近总是有意无意的跟他提起各家的女公子,让他好好考虑,这一点让他很是头痛——回去以后真的要对父王讲讲,自己的爱人要自己选,不仅要自己喜欢,也得对方喜欢自己才成,要是强求姻缘,结果只能是个遗憾。

  想着想着,韩非不自觉地就瞥了身边的张良一眼,看他还在专注地听,似是颇有所得的样子,不禁又笑起来——幸好天色已晚,子房看不到自己脸上的奇怪表情。

  “子房,在我看来,如果三哥没有这么深的执念,就不会是这个局面,如果我是他,认识的时候就要和她说清楚,不会等到成亲了才徒生怨怼,直至走到今天,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他轻咳了声,愉快地笑,“别发呆呀,看着路。”

  小公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我在想,兄长的确实话有道理,但是你又不是当局之人,自然豁达,但在我看来,他们固然是极力勉强,可如果事事随心,那这世间不就没什么烦恼了?”

  从那夜他们谈论过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及此事时都很自然,张良显然是不甚同意他的话,思忖着反问他。

  他一怔,而后笑了笑,目光缥缈地投向远处,刚才说得开心,没有往下细想,现在听他问起,竟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对他来说——甚至有点难。

        是啊,人生在世,本就是个困于爱别离求不得的过程,若是不用去思考这些,自然无喜无悲,那么就与草木花树没有区别了,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其实不怪年轻的九公子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时还尚且不知,刚才无意间谈论的,是个所有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出完美答案的问题。

  一辈子能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个喜欢的人,着实不容易,若还能与喜欢的人厮守一生,那更是求不来的缘分。

     所谓缘分,玄妙难言,一旦有所体会,永远无法舍弃。

        想求喜欢的人一样喜欢自己,想求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错吗?

        都没有错,只是胜不过缘分不够。

  三公子想和那个一见钟情的少女在一起,沉星又何尝不是希望三公子变成她希望中的那种人?

  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天道无常,命数浮沉犹如涟漪。

  爱是天意,憾是天意,聚是天意,散是天意。

  今日的结果,就是当日的选择,再勉力强求,还是胜不过天意的答案。

  不过……有人勉强,就有人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比如沉思中的九公子,他就没想过,因为他极其幸运,是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那种人,从小开始,身边的人是自己非常欣赏的人,想去的地方都和他一起去过,想做的事都和他一起完成。

        从落雪湖边初见,到今日阳翟的崎岖山道边,小伴读从未和他的殿下分开过。

        从高傲莽撞的少年,到稳重温文的青年,九公子一直和他的小知己在一起。

  如此经年,飒沓而过,何其有幸,你总是在我身边。


  思考一阵,没有结果,韩非认了输,坦白道:“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先存着罢,再等等,再等等我应该能回答你。”

  张良也微笑道:“兄长别介意,我也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不回答也没关系。”他话题一转,以手抚额,又问韩非,“我才记起……兄长你还在发烧罢,之前也没有问你的功夫,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一顿,也笑答:“是啊,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说来也怪,刚才太专注,好像就记不得别的,连风寒发热都忘了。”他这么说是担心子房会觉得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想张良也钦佩地笑道,“这正是兄长最让我佩服的一点。”

  “今晚是来不及回去了,还要在军营呆一夜,我们现在回去找军医罢,请他开一服药,你至少喝了再休息,不然的话——”张良突然止住了话题。

  他本是笑容满面地在听,听到最后好奇地问:“不然什么?”

  张良笑笑不语,继续和他策马而行,催他快些回军营去。

        韩非就再也没有多问,只是提醒他夜间不易看清山路,还是不要太快的为好。快到军营时,他却好像福至心灵,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张良让他喝完药再睡——怕是知他心事重重,不忍再见到他于深夜茕然独立罢。

  在军营门口下了马,他讶异地望着在他左边前行的小公子: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怕自己有压力而从来不说,这个少年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就将他身上的担子分过来一半,并且处理得如同他期待的那样好。

  这些年,他沾了出身的光,锦衣玉食不愁生计,可是让他高兴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阳翟之行也是如此,就算办成了还是满心沉重。

  只有少时选了他当自己伴读的事,现在还让他觉得特别值得,他接下来要去小圣贤庄读书,早都不是需要伴读的年龄了,可与他形影不离却早已成了自己无法磨灭的习惯。

  当日梨花迷蒙中只一晃眼,没想到竟能与他相知多年。

  晨昏光影里共享喜乐,岁月朝暮间同担风雪。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就是他了,不会再有别人比他更好了。

  多年时光在他眼前闪过,他非常确定这件事,即使真的会被拒绝,说过了也就没有遗憾了,自己怎么想的,至少要让他知道才行。

       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这一定是一种决心。

  他也清楚,如果更幸运的是子房的心意也和他的一样,那么这条路或许会十分难走,可就算是以后要逆天而为,若是有他在身边,想必也不会难到哪去。

  就这样,心里忽然一热,他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道:“子房,停一下,我想说件事。”

  “怎么了,兄长?”张良回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临到关键时刻,他反而又有些扭捏起来,方才脑中一热便叫住了张良,可韩非心里其实还没想好,要怎样才能跟他说明自己的心意,他还想说得要比子房在长街之上说得还好,这让他顿时梗住:“我……”心里暗叫不好,“糟糕,不会说了,这下怎么办,要冷场了!”

  此刻军营之中只有数位巡夜兵士,离他们很远,夜风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小公子见他久久不语,知他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双眸中渐渐漾起浅浅笑意,“兄长,别急,慢慢想。”

  ——呃,我是该谢谢你体谅吗?他在心中苦笑,越让他慢慢想他就越着急,干脆一咬牙,又凑近一步,干脆抱抱他,如果有什么话,或许在更近的距离中更好说出口。

  他刚伸出手去,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刚才张良吩咐的军医先行赶到了,他许是得了三公子的嘱咐,提着灯,带着人,很是殷勤地过来,声称要用军中秘方帮九公子治好风寒。

  一群人围在他和张良身边,让他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只好给他们虚回了个礼,微笑道:“好,深夜兴师动众,麻烦诸位了。”

  “公子莫要与我等客气,千万保重身体。”众人态度极其谦恭,看来是知道三公子的态度变化了,他便从善如流地随着大家走,张良跟他并肩,低声问道,“兄长,刚才不是还有要说的事?”

  “……”他讪讪地笑了笑:“现在没有了,等等罢,等等我一定会说。”冲他眉眼弯弯地言道,“一定等我哦,这件事……本就应该是我先说的。”

  “兄长到底是要说什么?”小公子十分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觉得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

  他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以后,看过来的眼神极其澄澈又温暖,可满腹心事又无话可答,只好对小公子摇头微笑:“算啦子房,你就先当我……风寒还没好罢。”

  ——这算什么搪塞的答案?张良一点都不相信,继续带着探究眼神深深地看着他,企图看出点端倪,不过青年已经很好地隐藏住了片刻前的激动,依旧是个翩翩有礼的佳公子,让他越看越是带上了满腹疑惑。

  他虽温和,却并不是个软性子,这阵不说话的功夫,心里想出了十几种让兄长跟他坦白的方式。

  不过尚且年少的张良先生应该想不到,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至于转瞬间就错失了的拥抱,那就不知何时才能补偿回来了。



-------------TBC-----------


评论(10)
热度(71)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枕前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