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五十七日】一念生尘(12)

#OOC#

#特别放飞,感谢包容#


(12)寥寥前缘


  再一次见到沉星时,还是在阳翟行宫,他们处理完军备的事,准备明日离开返回新郑,因为郡守一干人等已经被押回新郑,只能由九公子亲自安排返回的事项,而他风寒尚未全好,喑哑声音不方便对话,就拜托张良和行宫宫令交谈,他在一旁倾听,正听着,有侍女来报:雅樗夫人来访。

  殿中两位公子对视一眼,表情同时变得严肃,宫令知道定是大事,知趣地告辞退下,同时带走了别的侍女,沉星再进来时,殿中就只有张良和韩非在等着她。

  以她的心计与才智,应是早就知晓了在她昏倒之后三公子的所作所为,是以她这次来时,远没有上次自然,端坐时目光游移,薄唇时不时就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与她同来的兮兮见到他们两个倒是很开心,轻车熟路地倚在了韩非身边,韩非低下头,冲她温和地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脸颊。

  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继续谈论这个小姑娘了,韩非哄了兮兮几句,心中暗暗叹息,就当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他依旧客气温和地对华衣夫人笑道:“沉星,我们要回新郑去了,兮兮还得麻烦你多照顾几日,若是有合适的收养人家,你就做了这个主罢。”

  虽然相处只有几日,可他们与这个小丫头还算投缘,张良也真切地拜托她:“沉星,我觉得,兮兮是个敏感又脆弱的小姑娘,请你找人家的时候多多留意,最好是性情好脾气又温和的双亲,家境不富裕都没关系,让她平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

  ——当初他们答应给三公子这份人情,与这个小姑娘也有很大关系,想到若是按着普通律法严查下去,兮兮是犯官之女,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没入掖庭当个宫女长大。韩非在宫中见过很多这样的孩子,也许哪一天死在角落里都无人得知,一想到小丫头可能也就三四岁,他着实不忍心这样做,张良也是一样,宁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私心答应三公子的请求。

  兮兮当然听不懂韩非和张良为了她在跟沉星拜托着什么,只是一会在韩非身边靠一靠,一会又在张良身边蹭一蹭,玩得很开心。沉星听罢他们两人的话,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即刻就答应下来,而是启唇道:“公子,张良,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不过,没这个必要了,我已经找到了兮兮的亲人。”

  “兮兮还有亲人?”他们两人同时奇道,不是全族都流放了么?

  沉星点了点头,到了现在,她并不瞒着他们,继续言道:“我寻找冉家时曾跟兮兮的娘亲谈过,她说自己还有个妹妹,虽然行踪不定,但是以前与她感情极好,若是知道她有事,定会帮她照看兮兮。我来之前,已经找到了这个人,晚些时候,她会来行宫接兮兮。”

  看着两位公子从惊讶到平静的神情,她又微笑道:“你们是以为我只会利用兮兮而已?”

  他们本是诚挚又稳重的人,这种略带尖刻的话并不好直接回答,同时顿了顿,表情微妙地看着她。


        说完兮兮,不管气氛再怎么尴尬,也要开始说正事了。

  被他们注视着的沉星却只是抿了抿唇,抬袖间手钏带出一阵轻响,她双手交叠放至膝上,是个严肃的姿势,再开口时,语调却依旧和缓,听不出她是什么心情,“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后来和三公子说了什么?”

  总是快人快语的姑娘说到最后竟有一丝怅惘:“我醒来以后,他……就不在阳翟了。”

  听话的两人齐齐一惊——沉星竟然还不知道三公子到底为她做了什么,他是瞒着她自己回了新郑,他们不由得快速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在交流着一个信息:幸好他们刚才没有贸然提起,不然之前的一切承诺都算白费,若是先说了,那么他们还央求沉星照顾兮兮,看起来可真是盛气凌人又居高临下,他们完全不愿意这样。

  短暂地静了静后,韩非斟酌着开口:“三哥他……说是有事……总之沉星,我们答应过三哥,不会同你追究之前的事,你就放心等大司徒来接你回去罢。”

  他这样一说沉星立刻就明白了,目光黯了黯,低下头,抚着手上的手钏,寂寥地笑了笑:“原来……他还是回新郑去了么?”

  她依旧端庄优雅的无一丝可挑剔之处,说话间却带着几分委屈与不甘心,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或者只是为了自己而感慨:“我都跟他说了,此事是我和爹爹的谋算,只是想给大司徒府留条后路,不是为了他,可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听我的话呢?”

  ——娶亲的时候没有听我的,认罪的时候还是没有听我的,永远这样一意孤行。

  一片沉默之中,大殿里有她轻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叹息声。

  公子,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晨曦之中的大殿光亮通透,端坐着的夫人却无喜无悲,神情如同一颗日出时分的星星那般飘渺,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或许嫁个年纪相仿或是性情相投的人,此刻的她应该会更开心一点。

  “沉星,我就跟你明说了,阳翟的事若是三哥担了,算起来……他最多就是治下不力之罪,可你担了的话,就不是那么简单,他有条件给我,我当人情还他,你们之间的问题,等三哥此事解决之后,你再同他商谈罢。”

  紫衣公子看着少年时娇纵张扬,跟公主也能吵到天翻地覆阖宫尽知的女子,现在却是沉静的一点都看不出她的想法,并没有丝毫夫君获罪或是夫君为她抵罪的伤感,不由得在心中低低一叹:“这一次……三哥是真的错了,他与沉星确实不是一类人,在一起的缘分全靠他强求得来,缘分尽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想到三哥跟他讲初遇沉星时的悸动与兴奋,还没有如此真切的表露过心迹的他竟有些羡慕……于是他叹了口气,仍抱着一丝希望,试探着与她交谈:“沉星,我答应了三哥不再追究,那我们不谈往事,只是……你若回了新郑,还会再见见三哥吗?”

  沉星没有立刻答话,殿中仍然是一份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兮兮偶尔会发出一点清浅细碎的笑声,任韩非跟张良是如何的聪慧,此刻也完全猜不透沉星此刻在想什么,而他们修养极好,并不会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直盯着腕上的手钏沉默不语,目光不由得也被吸引,有意无意地看向她的手钏。

  虽然女孩子家的首饰他们并不太懂,不过能看出来,沉星佩戴的手钏非常精致,纯金所铸,类似小几号的臂钏,第一枚到第十二枚之间一脉相连,每一枚之间如繁星般点缀着各色宝石,头尾嵌着中空的小铃铛,晃动起来哗啦啦的响,庄重又不失华丽,很配她的夫人身份。

  他们还在盯着手钏漫无目的遐想时,却见沉星忽然摘下手钏,略一使力,从中间掰成了两半,然后抬起头,看到韩非和张良的诧异眼神,她禁不住笑道:“咦?你们怎么一副好生害怕的样子,别惊讶,我只是有话要说。”

  她站起身,将手中的一半手钏交给韩非,依然平静地言道:“我不会在新郑见他,就请殿下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我以前并不喜欢他,或许以后……我可以试着了解他。”说出这句话时她坦然自若,昔年宫中那个外向又直爽的大小姐多了几分沉静的风度,两位公子眼底都有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微一颔首。

  九公子浅笑不语,相对释然的张良来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又会多想一点:沉星是个聪明的姑娘,分得清轻重好坏,只是……她毕竟不满双十,现在对感情有所迷惑还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希望三公子这次为她担下这份罪责之后,能成为改变他们之间关系的契机。

  于是他收下了半套手钏,第一次用自家人的身份对她笑了笑:“我会交给三哥,也会帮他争取戴罪立功,这件事过去,他依然是他的公子,若你还是雅樗夫人,就……找人把手钏再补好罢。”

  她点点头,笑而不答,优雅地整理好裙边的褶痕,对两位看着她的少年故交作了个深深的万福:“交托了兮兮,我便没有可惦记的了,爹爹知晓了此事,他说让我去南边的故乡散心一阵,我就要走了,在这里给二位告个别。”

  “再会。”两位公子也对她行了个告别友人的礼,华衣夫人在清淡阳光中转身离去,背影纤细笔直,比第一次来行宫时还觉萧索,两个旁观的公子这才意识到,尽管她自始至终的态度都很坚决又慨然,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这场她最看重的婚姻,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沉星走后,韩非将手钏收拾在行李中,忙碌时他想起一个刚才就挂心的问题,随口问张良:“子房,沉星为什么总盯着她这个手钏看?以她的出身,又不是个没见过好东西的姑娘,你与她更为相熟,可知道这手钏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这他可把张良问住了,小公子微一怔忡后含笑回答:“兄长你真是风寒还没好……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你不如去问问红莲殿下?”

  “哎呀——”他也反应过来,失笑着向他赔礼,“你看我,这什么脑子,吃了药了还这么迷糊!”放好手钏后又笑叹道,“你这么一说的话,可真是,我这想到什么就要随口问问你的习惯……怕是很难改的掉。”

  张良则笑眯眯地答:“没事,我也是习惯了,再说,与其让你改掉,还不如我争取做个……兄长有什么问题都能答得上的人。”

  他听罢,先是一愣,明眸半睐,笑容满满地看着小公子,紧接着凑近几步,又揉乱了他的头发,朗朗笑声回荡在大殿里:“哈哈哈哈,真好,子房啊,先不管你什么时候会是你说的那种人,反正现在……你已经是个说什么我都会很高兴的人了。”

  从小公子明亮又清澈的双眸中,任谁都能看出,这话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手钏的事,最后他们从在狱中待罪的三公子那里,知道了答案。

  因为牵扯较多,关于他的定案,司寇府还没有给出最终结果,三公子这段时间一直在狱中待罪,他是公子,司寇府格外安排了个单间,正好方便他们的谈话。

  看到半枚手钏时,三公子的眼神骤然一亮,再听到韩非转交的留言,早过而立的男人竟然低下头,略带羞涩地微笑了起来。

  在他的讲述中两人才知道,这枚手钏是三公子的聘礼之一,潞阳夫人去世时,首饰器物全部陪葬,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枚手钏,他加在王室赠送的礼物里,珍而重之地赠给了未来的夫人。

  三公子在阴沉又寒凉的牢狱中浅笑着告诉他们,平常沉星都是大袖裙衫,他很少注意夫人都带了什么,而听韩非的描述,沉星竟然在所有的场合都一直戴着,紧张或思虑时她总会轻抚手钏,好像这样就能让她立刻平静下来。

  他将手钏贴身放好,忍不住自己言语中的笑意:“谢谢九弟,我会将它收好,等待再和阿星见面的那一天。”

  韩非听罢,心中有些小小的惊愕,不过他心思转得快,就算想法多,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态度,只是颔首一笑:“三哥,放心了吗?”

  “嗯,九弟,我现在很开心。”他的声音中丝毫没有待罪在此的苦闷,反而还洋溢着轻轻喜悦,“谢谢你答应我之前的事,到这时我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见三哥如此情状,他来之前想问的话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以韩非心中的想法来看,沉星说了不喜欢三公子,那便一定相看生厌的,可从这手钏的隐情来看,好像又不尽如此。而三哥虽然是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人却一点都不憔悴,现在还因为这半枚手钏,整个人更是精神了许多。

  那夜在山道上他曾与子房谈论的头头是道,觉得自己虽非当局之人,却看得很明白,三哥明明是在着力勉强,沉星也是在尽力维持,他并不看好两人以后的发展,可当今日看到三哥依旧无怨无悔还满心喜悦的眼神,他竟然有些动摇了,再看旁边的张良,不用说,小公子若有所思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待张良看过来,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牢狱外,他们在冬日清寒的空气中相偕而行,相对而视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都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

  三公子的事已经过去,等待他们的,还有更加诡谲复杂的未来,或许那时,还可以看到三公子和他的夫人另外一种相处方式……所谓的,普通夫妇的相处方式。


  送罢手钏的十日后,三公子死于牢中。

        死因蹊跷,发现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长史根据他平静的死状和发青的指甲判定死于毒杀,可要说什么毒,却又根本查不出来。

  消息传至相国府再让张良得知时,又过了五日,他完全来不及做任何应对,在不知因果的祖父面前,又不好表露心情,只得若无其事地听着,待自己独处之后,小公子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想,终究还是他们太年轻,把将来想象的过于美好,以为只要解决了眼前的事就可高枕无忧,可是权力追逐不同别处,一件事的发生,往往是很多件事背后角力的结果,没有顺藤摸瓜查下去,就是他们的失策。

  一场劳心劳力的阳翟之行下来,原来他们什么都没做成,他从来都不觉得答应三公子替沉星代罪是上佳之策,只是顾及到兄长有他的考虑才未多言,可是看到今天这个结果,他又觉得,或许兄长的考虑……没有错。

        他和沉星,其实都不是能在这个权力场里笑到最后的人,最后护着她的,除了爱,再无其他。

  就算张良有心插手查出背后凶手是谁,可这时恰逢官员们冬休,整个新郑都在准备过年,虽然大王命令严查,但所有的人心思都在年节玩乐上,哪会有人专门为了三公子忙碌,是以大司寇府查案的进度极其缓慢,熟知流程的他知道,这个势头就代表,绝对是查不出什么死因了。


  要不要立刻告诉韩非,张良其实很为难,因为回到新郑后,兄长顾不上调养,支撑着上书陈情,参与了对三公子的定罪,王上没有将三公子立即发配,而是关押在牢中待审便是出自他的极力斡旋,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现在正在殿中养病,深居简出,恐怕今年的节庆都要在养病中过去了。

  若是告诉他,不过就是让他徒增忧虑,于养病没有一点益处。

  可他想起阳翟的种种,想起兄长在此事上所费的心血,实在不愿意瞒着他,还是挑了个时候进宫,琢磨着委婉一点告诉兄长。

  这不是个好消息,直至走到附近时,他却仍在犹豫,还没见到韩非,却先见到了一个更意外的人——刚从九公子殿内出来不久的红莲。

  她见到张良也很惊喜,从阳翟回来后韩非在养病,张良也就极少入宫来,她与他还是第一次见面,小公主先是一怔,然后屏退周围侍女,冲他娇声笑道:“总算让我碰到你了,喂,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罢?”

  “不敢不敢。”张良拱手施礼,客气地笑道,“殿下也知道,最近并不需要我入宫,所以在家温习,预备年后夫子的考较。”

  他不提夫子还好,一提夫子,小公主轻扬的唇角立刻拉下来,眼神一黯,沉默片刻,喃喃道:“啊……是啊,夫子也说过的……”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垂下眼帘,低着头看被侍从打扫干净的石板路,上面一丝灰尘也没有。

  两人之间的热络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张良反应过来之后双眉轻蹙,用歉疚地眼神看着小公主,心中暗暗指责自己——平常觉得自己应付她完全没问题,怎么这时候非要找敏感话题来讲?现在跟她讲起上学的事,让她想起昔日的伴读,不是明显跟她找不痛快吗?

  据他的了解,自从沉星出嫁后,红莲换了个伴读,是宫中一位夫人的侄女,为人温婉贤淑,再也不会跟她吵到天翻地覆了,不过,宫里显见的也就寂寞了许多,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他自觉失言,现在不知如何答话,也不好直接走人,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听小公主叹了口气,低声问他:“小良子,你从阳翟回来,一定见过阿星了罢,她还好吗?”

  “见到了。”考虑到整件事的内容极少有人知道,张良并没有明确回答,反而问她,“我听说,殿下和沉星一直在通信?”

  红莲点点头:“她曾写信给我,谢谢我的礼物。”想起往事,她有点不好意思,浅笑道,“我那时候气早就消啦,所以就回了信给她,偶尔与她书信往来。”顿了顿又道,“你们去阳翟之后我也曾写信给她说过,要对你们好。”

  “嗯,谢谢殿下费心。”他微微一笑,原来红莲还记挂这个,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她的好意是显而易见的,“沉星也特意跟我们提到过。”

  她眉眼弯弯:“是啊,看我对你们多好!”又笑道,“咱们别站在这里说话了,我要回宫去,你正好跟我走一段嘛,也跟我讲讲沉星的近况。”

  “……”他实在不好拒绝,只好颔首答应,两人沿着宫中小路缓步前行,快到年节,宫中的草木山石上都被调皮的女孩子们挂上了绢花绫罗和小宫灯,公主殿阁附近更是,树上花团锦簇五彩斑斓,一阵风过,几枚折成花朵状的绫罗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小公主的发髻上,张良看到后笑了笑,让她低头,自己去帮她拿下来。


  红莲依言低头,张良刚伸出手去,就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她过得不好,对不对?”

  小公子伸出的手短暂一僵,再帮她取下发上绫罗,温言道:“殿下何出此言?”

  “她要是过得不错的话,你早就告诉我了。”红莲抬起头,明眸如水,静静地看着他,“我也不是小孩子啦,告诉我罢,她过得如何?”她一字一句地说,“小良子,我们是好朋友呀,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很显然,红莲比某个人会说话得多,再加上声音婉转动听又娇柔可爱,果然,张良平静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他本就在犹豫要不要将阳翟的事告诉红莲,她的一句“是朋友呀。”让他找不到抗拒的理由,小公子思忖片刻,心里有了主意。

  ——殿下迟早会知道有关三公子夫妇的结局,可那不是三公子和沉星想让她知道的,她应该明白,她的女伴曾经也有过想要与她真心相处的人,并不曾寂寞。

        不论是沉星,还是三公子,或者是她,所有的温柔善良,都值得郑重对待。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清朗一笑:“殿下应该知道,我来说给你听。”

  “好!”红莲展颜一笑,“我就知道,还是求小良子最管用啦!”

  “……殿下其实已经问过兄长了?”张良苦笑了一下,才明白小公主的心思,原来她是刚刚求了韩非不成,恰好遇到了张良,这才一个劲的让他告诉自己,难为她把自己的心思隐藏得这么好。

  ——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没有食言的道理,他能想到兄长不告诉红莲的因由,但就像红莲所说的“他们不是小孩子了”,总不可能一生都被护着,她早知道说不定会更好,过后再把这个想法告诉兄长,相信兄长也会赞同他的。

  想到这里,小公子有些隐隐的喜悦,因为自己与红莲年岁相仿,兄长却从未将他当做小孩子看过,可能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是以后,这种差异就会越来越明显,显然,受益的自然是他。


  两人便依旧在殿外散步,张良的声音平缓而温柔,从去阳翟开始给红莲讲起,讲三公子在他们面前的陈情,再讲行宫中的诉说,把隐情都告诉了红莲。

  小公主开始时极为好奇,随着张良的讲述,偶然会插低声的惊呼,偶尔有会心的笑容,直至张良讲到军帐中的真相时,她才收起了刚才听到三公子表露真心时的促狭微笑,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当她听完沉星所做的一切事之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良,双眸中满是:“你们该不会弄错了罢,还真的同意三哥了?”的疑惑。

  张良还是苦笑摇头:“殿下的心情我明白,只是证据确凿,沉星本人也承认了此事。”见她极为惊讶,又言道,“我和兄长考虑到多方因素,同意了三公子的请求。”

  “啊,那三哥现在……?”红莲皱眉道,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大不敬的罪过,只关心两人的处境,“他是已经下狱了罢?什么时候能出来?”

  “他死了。”张良平静地回答,“司寇府说是中毒,发现时早都晚了,根本查不出凶手是谁,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兄长这件事。”

  “什么?!”红莲惊呼出声,不远处立刻有侍从看过来,她赶紧降低声音,一把拽住张良的袖子,急切地问他,“怎么会这样?阿星知道吗?阿星知道了要怎么办?你已经告诉阿星了吗?”

  对于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小公子完全无话可答,他自己本身还都沉浸在挫败感里,说出的话也就有些激烈,“沉星不知道,兄长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在此事上我们都是一意孤行,所以这也是应该承担的结果,不是吗?”

  “……”红莲讪讪地放开拽着他的衣袖,怯生生地问他,“小良子,你……生气啦?”

  他一怔,也疑惑于自己刚才的态度:红莲不过就是关心朋友才着急了一点,他怎么对殿下也发起了火?便十分抱歉地对红莲言道,“殿下,抱歉,我也不知怎么就——”

  “没关系的。”红莲笑了笑,又对他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虽然跟三哥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现在悲痛也不可能,可听到一个之前还活生生的人没有了,他们不可能一点都不感伤,沉默片刻,齐齐叹了口气。


  话题不好谈,两人也不再散步,停留在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柏旁,古柏早都被宫女们打扮得看不出到底长什么样了,他俩仰头看去,树上有各色绢花,还悬挂着各种做工的小灯,让这古柏根本不像一棵树,倒像是个夜市上的花灯架子。

  这个想法让红莲不由自主地笑了,微笑间侧目望去,见张良也不知是想起了何事,仍在凝神细看,自己又回过头去,盯着树上的绫罗绢条发呆,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秋天刚及笄的少女,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了天意无常,不知是应先担心朋友,还是该感念宫廷冷酷,这件事对她来说还很难,她要仔细想想。

  周围侍从也不知张良和公主在这里看什么,都战战兢兢地站在远处围观,并不敢上近前来打扰。

  许久,树下有个娇俏温软却带着一丝怅惘的声音先问道:“小良子,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闻言,愕然地看向小公主,小公主却如片刻前的他一样镇静,并不侧目与他回望,只是不依不饶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他回过头去,想都没想便温声笑答,声音如一阵春风般和煦,在冬日里听的更加温暖。

  “真好啊~我也有,就应该这样,有个喜欢的人,每一天都觉得特别开心。”红莲娇声回复,还是仰着头,“听到三哥是真心喜欢沉星,我确实替她高兴,可是……唉。”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怎么就不成了呢,三哥也真是,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她?”

  小公子温和地叹息:“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谁也没法说清楚。”

  “也是……真让人难过。”红莲语意飘忽,“小良子,可我觉得,我能理解三哥。”不用张良回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说不定,三哥就没打算要说,喜欢她,陪在她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也和三哥一样,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但我会一直陪着他。”

  他没有再答话,只是听殿下在那里自己说给两人听,她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就算这想法极幼稚也不成熟,但却是支撑她走完以后人生的重要依仗,路怎么走,由她自己来选。

        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小公子的猜测,她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离开过今日的真情流露。

  絮絮叨叨说了片刻,她仿佛才想起来张良还有正事要干,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拂掉肩上的绢花,尽量又欢快地笑道:“你要去看哥哥是罢?快去罢,我出来时他还没醒,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看着小公主的笑靥,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笑着冲她点点头,“谢谢殿下提醒,殿下珍重。”

  她笑得明媚又好看:“好啦,知道啦,你和哥哥一样啰嗦,去罢去罢,他醒来见到你在,肯定会开心的,我们改天再见。”

  张良不去理会她似懂非懂的促狭笑容,只是拱手一礼:“好,改天再见。”

  当然他们都不会想到,说了再见也不知何时再见,昔年花树下告别的少年少女,再相见时已是沧海桑田。


  等张良终于磨蹭到九公子的殿中时,距离他刚进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韩非早就醒了,斜倚在榻上看书,见张良来了很高兴,立刻招呼他坐下,见他淡淡愁绪,问他怎么了,小公子长吁了口气,不做任何客套,直入主题。

  听了他讲的话,九公子本就苍白的面颊越发没有了血色,许久没有说话,坐他身边的张良也只能听到他轻微的叹息声。

  ——那只手钏,永远没有复原的机会了。

  养病之人心思极重,心绪又乱,阳翟诸事一件件在他脑海中闪过,他还记得青年期待的眼神,也记得女子冷厉的声调,肃穆行宫里他们与他对谈时的笑意仿佛还在耳畔,现在却都已经成了不忍再细想的回忆。

  他垂眸不语,张良静静地坐在一边,感受到殿中有风,回头看去,是殿中的长窗被风吹开了一点缝隙,便走过去帮他关上,再回头时,见刚才还在沉思的韩非披衣坐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张良不禁出声问道:“怎么了兄长,有话要说?”

  “嗯……”他点点头,勉强对少年笑了笑,许是病中,说话时更直来直去,没有任何铺垫,极其突兀地问他:“子房,是不是我做错了?”

  张良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他:“之前我会这么想,可是现在,我觉得兄长……没有错。”

  韩非还病着,最近连宫门都没出过,张良又因相国府的掣肘,行事不便,现在再找谁是凶手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还是韩非先开了口。

  “一个人再心思深沉,他的眼神做不得假。”他咳了咳,坦言道,“我看三哥的眼神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成人之美一次,原来也是这么难。”

  “兄长后悔这么做了吗?”张良认真地问。

  “没有,我不后悔。”他冷静地言道,“我想……三哥也一样。”

  “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点事……可能才是自己的荣幸。”

  张良听罢沉默下来,他能明白兄长是因为三殿下与沉星的事有感而发,可他却完全想不到兄长竟然是这么想的,跟朝堂政局相比,跟风云山河相比,最珍贵的——莫过于为喜欢的人做一点事。

        “子房,你能明白吗?”韩非踱步至长窗附近,突然问他,声音极低,张良半天才听清他说了什么,“算了,你还年轻,不明白也没关系。”

  这句话让少年心头一震,无话可答,却突然很想问问兄长——那么你当日在阳翟,到底要对我说什么,会是和我想的一样吗?

        考虑到兄长还是病中,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眸默默地看着他,看他清瘦却颀长的背影,再想到他刚才带着一点点伤怀的感叹,眼神一沉。

  当时他们都还年轻,因为年轻,所见即所得,一切都是毫无瑕疵的纯粹,这纯粹的眼,才能看见世上最难得的那个人。

        当时的小公子不过就是十几岁,还未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得到很久以后,韩非再跟他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才能稳妥地回答。


  九公子这病一养就养到了第二年开春,待他恢复之后,正如张良所预料的,三公子的死因仍然没有查出来,大司寇上书请罪,愿意承担一切责任,韩王纵使开始时震怒,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终究变得无可奈何,最后下旨,将儿子以因病去世的名头葬在了王陵中。

  韩佚所领的阳翟军队在他“急病去世”之后,换了个年纪比他大的将军,姬将军是大王亲派,执掌韩国全部军务,一上任就以雷霆手段开除了数位三公子的亲信,换上了自己的人,开始了全新的统治,转瞬之间,他十几年的心血就这样灰飞烟灭,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自从潞阳夫人去世,三公子从军以后,赵国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位没什么前途的公子,现在这偌大一个韩国,竟无人帮他再说一句话。

  只有韩非离开新郑要去桑海读书之前,路过王陵,遥遥一眼,算是送别了曾经的萍水交情。

  不知那个远在韩国最南郊散心的女子,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韩非与张良听到的消息纷繁复杂,有人说她在南方嫁了人,也有人说她一病不起,还有人说她听到消息的当日即投缳自绝,总之在以后的岁月里,两位公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眼尾上翘,笑起来极为爽朗的姑娘了。


  九公子离开新郑的那一日天气难得的好,草长莺飞,花树繁茂,经过一个沉闷的冬天,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是个出行的好时候。

  父王曾问他为何又推迟了上朝的年纪,他想了想只答觉得自己经验不足,就以两年为限,待求学完成之后再回来承担自己的责任,父王也就允了他。将这件事告诉子房时,小公子真心为他高兴,小圣贤庄乃是天下有心向学的年轻人最向往的地方,虽有些难掩的的艳羡,他仍然高兴地言道,若不是年纪与时机不对,他也要同往,定与兄长做这个同窗不可。

  看出小公子与平日不同的眼神,他在心里笑了笑,知道这时候应该哄哄他,便也笑答:“确实有点遗憾,我觉得子房也特别适合去桑海读书。”话音一转,他以手支颌,突然愁眉不展,做作又浮夸地长叹,“毕竟二十多岁的人了,去读书再不能带个伴读,要不然这消息传出去,大家至少笑话三年。”

  “噗……”小公子本来一点点的不愉快心情这下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谈笑中祝他学业有成,离开时问了他出行的日期,到了定好的这天,他如约而至,在渡口边的长亭里送他。

  风高云淡,天朗气清,九公子轻装简行,临行前唯一没落下的,是从殿中带来的酒。

  反正时辰还早,二人临川而坐,摆上琉璃杯,他先给子房斟满,见酒色深纯,散发着微甜的香气,小公子心领神会地笑了,端起抿了一口,笃定道:“兄长,这果然是——!”

  “是的,你多尝尝看,觉得怎么样?”他笑道,若是平日,他断不会劝着子房饮这么多,过了量他还会提醒,但今日不同,一来这是临别之酒,自有深意,二来——桑葚做的,多喝几杯也没关系。

  小公子又喝了一口,呼吸间都有清淡甜香,兴致勃勃地回答:“非常好。”说着饮尽一杯,“很好喝,之前看你让她们做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加蜜糖的效果会不会有所不同,果然,这酒虽然刚入口时有淡淡苦味,现在却更觉甘甜。”

  “哎呦,子房现在也挺懂的嘛。”他听了知己之言,笑得眉眼弯弯,不忘给二人斟满。

  小公子也笑道:“跟兄长在一起久了,多少也会耳濡目染一些。”

  ——也对,确实是这样,他的目光瞥向远处,时间如同江水般永不停歇地奔流而过,每一日的际遇都有所不同,也未曾想到会有临川而别的这天,不过……他们还这么年轻,所谓的离别,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见。

       辽阔山河驱散了他临行时心中的殷殷郁结,将温情眼神又转回来后,眉梢一挑,含笑问身边的人:“子房啊,这酒有个别名,你知道吗?”

  张良还真清楚,不用思考就回答道:“是叫三生罢,桑葚的谐音,我听坊间过几次。”

  ——回答正确,没卖成关子,他笑了笑,点头道:“正是。”又动手给二人斟满,扬起唇角,“前几日我尝了尝,正好在这时候喝,也是巧。平日里与你一起共饮的美酒也算不少,但我觉得,只有这酒,应该只与你在这时共饮。”

  一眼一瞬,一杯三生。

  与平日里随性的对饮不同,年轻公子眸光盈盈,他说出这话时,心里竟有些许忐忑,不知小公子会作何回应。

  青衫的小公子只在暖风中沉默了一瞬,便点了点头,一杯饮尽,抬起手示意:“我知道,若是别人的这酒,此刻我定会婉言谢绝。”

  “……哎呀。”他吁了口气,眉梢眼角尽是飞扬又恣意的笑容——原来一杯你就懂了啊,亏我这里还准备了好多话呢。看着端坐如常,话语中也带着浅浅笑意的少年,他微微摇了摇头,心里纠结又愉快,不知说什么好。说得太明白,怕失了这份厚重的情谊,说得太含糊,又对不起自己悬了多日的心,想来想去,笑叹道,“我有时候在想,若是子房没有这么聪明的话,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小公子闻言,放下杯子,唇边有浅浅的笑容,双眼微微瞪大,像是对养在清水中的极好黑晶石一样,定定地看着他,一直能看到他的心里去,偏生他又不会多说,只笑着追问,“聪明不好?”

  “唔……其实罢……”哪里有不好?简直非常好,他就怕这个聪明的少年会误解他的意思,立刻笑道,“不是,子房可能对我说的话有些误解。”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你现在这样很好。”说完又摇了摇头,深恨自己此刻的词不达意。

  只是想说——得遇如此一人,是他的幸运。

  带来的酒剩的不多,此刻正好还够二人各自一杯,韩非不乱说了,殷勤地给他们斟满,向他举杯笑道:“子房既然都知道,我也不需要说没用的,要讲的,其实就只有一句。”

  公子抬手举杯的姿态庄重优雅,风度翩翩,认真地看着对坐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言道:“我自己督作的酒,品质肯定上佳,但是说实话……”他浅笑了声,温醇多情,让人一听即醉,“三生的话……真的是个很难达到的保证,不过我想,一生还是没问题的。”

  不是作为和他相识多年的殿下与兄长,只是作为一个坦诚面对自己内心,一个欣赏他,看重他,喜欢他的人,郑重地问他。他的温和话语恍如清凉细雨,滴落在小公子还没有动的最后一杯桑葚酒里,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能明白吗?”

  杯中之酒荡漾的更厉害了,因为小公子抬起了手,郑重地向他举杯回敬,不是作为和他相交多年的伴读和挚友,只是作为一个仰慕他,尊重他,喜欢他的人,清清楚楚地回应。

  “我都明白。”

  是两个男人之间,只会给予对方的默契。

  一阵春风过,再去看,二人杯中皆已见底。

  想说的就是这个,想听的也就是这个,年轻公子似是把骄阳都盛进了眼眸里,温暖眼神看得人心底灼然发烫,小公子揉了揉眼睛,浅笑道:“兄长。”

  他温声应道:“嗯?”

  小公子却只是坐在那里,笑着摇头,再什么都没有做。

  他怔了怔,笑意渐渐化开,如这极好的天和极清的风,如这极好的人和极美的话,顿时觉得——心中特别的踏实。

  时候差不多了,也该走了,九公子策马而行,走了一段之后,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勒住马缰的手,停在原地回头看去,天光之下,渡口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他却还是能一眼认出小公子笔直又挺拔的身形。

  就在这样清淡隽永的视线里,他再无任何挂念,坚定地踏上了求学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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