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六十一日】一念生尘(13)

#OOC#

#这个操作生生把自己给迷幻笑了#


(13)滚滚红尘


  世事沧桑,从初涉朝局还需反复抉择的年轻公子,到举手投足皆有自己决断的关键人物,只需要讲完这一个故事的时间。

  岁月倥偬,当他们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时,就成了大家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那芝兰玉树的模样。

  后来的事,有些大家都知道,因他们不是寻常百姓,居于高位,有自己的责任和宿命,站在激荡时事的最顶层。

  一人一身牵动家国天下,一举一动自然举世皆知。

  往事成灰,他停在年少飞扬的终点,山月同醉。

  前尘如烟,他走在风云变幻尘世间,长路迢迢。(1)

  有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要从很多年后,白衣少女敲响小圣贤庄的大门开始讲起。


  能在多年后再一次遇见兮兮,是当日救下她的小公子,现在的年轻掌门也没有想到的惊喜,最初见到少女时他还有些惊讶:这些年过去,他们都长大了,尤其是兮兮,那时要拽着他外衫才能勉强走好路的小姑娘,现在已长至与他的肩头一般高,看着他时,也只需要微微扬起头了。

  兮兮敲门时他并不在附近,只听迎客弟子向他禀报:“三师公,门外来了个奇怪的白衣姑娘,不说话也不走,问她是谁也不说,我们稍微大声问她,她便眼睛一眨一眨的,马上就要掉眼泪了,我们实在是……毫无办法。”两位当值弟子十分为难地向他形容。

  他本也搁下了笔,在垂眸思索来者为谁,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时候还认识过一个白衣姑娘,听到弟子说她不说话就会哭时,才怔了一怔,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抬头对弟子们温声道:“我知道她是谁了,你们去忙罢,我去看看。”

  三师公行至大门附近时,见那少女正坐在了小圣贤庄高高的门槛之上,如一朵飘落下来的纯白花叶,垂着头,抱着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悄悄地走至少女面前,看她的侧脸轮廓,酷肖当日的白衣幼女,在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时,微微笑道:“兮兮,地上凉,不起来说话吗?”

  话音刚落,少女蜷着的单薄后背便微微颤抖起来,似是在断定到底是真的听到了他说话还是在做梦,不愿意将头抬起来,他也不恼,就含笑看着,片刻后又加了一句:“兮兮,你要是一直坐在这里,我可没法像你小时候一样抱你进来。”

  他的话温和风趣,一说完,少女的瘦削双肩就微微颤抖,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声从她的怀抱中传出来,紧接着她又突然一颤,因为感受到了发辫上的异动,原来是张良上前几步,微微俯身,将她后背上几根凌乱的长辫慢慢摆放整齐,边摆放边微笑道:“兮兮……你长大了哦。”

  “……”白衣少女终于抬起了头,与直起身的他静静对视,许久,她双唇翕动,颤颤地叫了声:“哥哥”。

  语调僵涩凝滞又含混不清,与她娇柔文秀的外表一点不符,一听就知道,是很久不说话后勉强发出的声音。

  他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自然地微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突然来找我,肯定有事,先进来,慢慢说。”说着向她伸出了手,如同那个在阳翟偶遇时的夜晚一般。

  本想抬手擦去眼泪的少女也顾不得别的了,握着他的手站起来,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被他带进小圣贤庄。


  有今日相聚其实不算意外,当年将兮兮交还给她的姨母时,张良其实有种隐隐的预感,他们与这个小丫头的缘分不止于此,终有一日,还会再见。

  那日沉星走后不久,兮兮的姨母来行宫拜访,两个本就还未平静情绪的公子又有些小小的惊讶:他们以为兮兮的姨母差不离就是个殷实人家的妇人,可到她来时,行宫中的众人通通吃了一惊——缓步迈进大殿中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一身红衣,像是夏日最盛时的太阳,炽烈夺目,光彩照人。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便让所有的侍女惊叹竟有如此美人,而后都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再不敢与她直视。

  两位公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男人,一瞬间还是被她不同于见过的所有女子的美貌而震惊,交谈中得知,她居然是楚国的大巫祝,得知外甥女流落在外,特意赶来带她走。

  受之前沉星的影响,两位公子都有意无意的朝对方手腕瞥了一眼,红衣美人的两只手腕上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饰物,有的他们能分辨出是何物,有的造型奇异,让他们根本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这就是巫祝的奇特之处罢——两人笑而不语,同时收回了视线,仍旧和煦地与她交谈。

  兮兮的姨母倒是极为热情,一举一动中都带着楚国人特别的优雅风姿,她详细询问了姐姐家的境况,得知冉家全族无人后,不禁搂着小外甥女长声叹息,还对两位公子坦诚言道:“当年姐姐出嫁时,我师父曾为她卜过一卦,卦象不吉,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只可怜了我家兮兮。”她眉目低敛,连哀伤时都有无限的风情。

  两位公子心善,立刻温言劝慰了美人几句,当然,与这样的美人说话本身也是一种享受,伤感过后,她嫣然一笑,又感激地问道:“请问二位公子,是谁救了我的外甥女,我一定要郑重感谢他。”

  张良刚想说话,韩非动作比他还快,立刻将眼神投向他,笑答道:“我来为美人解惑,就是我身边这位小公子。”

  他说的很坦然,完全不提自从张良带回兮兮之后,哄她抱她的一直是自己,兮兮能安静地呆在行宫中都是他的功劳这个事实。张良想要实话实说,却被韩非用含笑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只得接着韩非的话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气。”

  美人端详他们二位一阵,摇了摇头,霍然站起身来,问身边的侍女:“请为我引路。”,离开前对张良和韩非笑了笑,“二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在众人迷惑眼神中回来的红衣美人身姿款款,她手中多了个黑漆木盘,原来刚才是泡茶去了,她说这是楚国秘藏的茶叶,请二位一定尝尝。

  两人不好违拗美人盛情,都喝下了她的茶,茶是好茶,只是并没有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他们不好评价,美人却也不在意,见他们喝完,侧头笑了笑,笑容中一瞬而过的的深意却比茶的味道还要触动他们。

  张良曾经担心兮兮会不会认生,幸而她跟着姨母也很乖,让从未替生人忧虑过的小公子松了口气,美人也像是无心多留了,抱起兮兮要走,他们不便相送,便在殿中告别。临走前,她忽又停下脚步,看着张良问道:“这位小公子心善,我想送你件礼物,你告诉我,以后该让兮兮去哪里寻你?”

  “礼物……寻我?”张良微微一怔,扭头看向韩非,他当然也不懂什么意思,浅笑摇头。

  见两位如此表情,美人却并不多言,只是莞尔一笑:“算了,两位不是普通人,我想知道时,我自然会知道,就此别过。”

  兮兮走前还仰头看着他们,张良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脸颊,笑着安慰小姑娘:“兮兮,别怕,跟你的姨母走罢,让她带你回家,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如此温柔笃定的语气才哄得小姑娘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随着姨母离开。

  她们就这样来了又走,言谈间给两位公子心中留下不少疑团,后来他们事务繁多,无暇再去顾及别人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良也就慢慢将这件事淡忘了,多年后再一次遇到当日的小姑娘,他才又记起了这段往事。

  看到她居然真能找到小圣贤庄,张良虽然有些诧异,但知道她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安长大后,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不过他现在还猜不到兮兮来找他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心里只把她的来访当做故人叙旧,领着兮兮去了待客之处,含笑看着她专注地吃点心,并不问她此行何意,等她吃完,才走到她身边,温声嘱咐:“你一路找过来累了罢,我先安排你去歇息?”

  她听罢,神情立刻慌张起来,剩下的点心也不管了,仓惶地看着他,一直在摇头,显见是不愿意这个安排。

  “哥哥……”她的双眸蒙上一层淡薄雾气,如同雨中的水晶珠子,忧伤而哀怨地看着他,想像幼时一样拽他的袖子,伸出手又怕他生气,怯怯地缩了回来。

  但他的耐心一如少年时那么好,反而含笑问她:“怎么了兮兮,你是……有话要对我说?”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别着急,慢慢说。”

  “……哥哥?”见他不生气,她抬起朦胧的泪眼,轻轻抓住他的素色大袖,说话比刚才流利得多,“哥哥?”

  张良先开始没有多想,只是冲她低声笑了笑,清朗又温和地回答:“兮兮,我正在这里。”

  兮兮却摇了摇头,让她身边年轻的先生眉头轻蹙,微微低下头,看着泫然欲泣的少女,眸中神色若有所思——

  从她进小圣贤庄之后,一举一动都极为反常,她到底是想要对自己表达什么?

  白衣少女心思单纯,只等他猜,她第一次到小圣贤庄,第一次和外人对话,完全不想她这么说话到底能不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幸好她遇上的是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平常教书时扫一眼就知道诸位弟子心中在想什么的张良先生。

  他只用了一瞬就明白了兮兮的意思,笑容渐渐隐去,静静地看着默默流泪的少女,方才的温和眼神也沉了下来,清秀面容有一丝彷徨,轻轻地叹了口气,诚实地告诉她:“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想见他。”

  少女眼神一亮,轻轻地点了点头,更加期待地看着他,而向来都是温和风趣的年轻先生,却再没有露出笑容。

  “对不起,兮兮,他,不是原来的他了……”张良低声回答他。。

  兮兮整个人一颤,仰起头,眼中带泪。

  “他不能对你笑,也不能跟你说话,更不可能像你小时一样,伸手抱抱你了。”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似是在说着一件极为难的事,渐渐没了方才优雅自如的风度,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片刻,话不像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发出的长叹,犹疑地问她,“即便是这样,你还要见他吗?”

  兮兮本就很大的双眸随着他的话越瞪越大,他说完之后更像是沉浸在震惊中缓不过神,任脸上淌满眼泪,张良看不过去,找了块帕子,帮她轻轻擦掉,可是并没有用处,少女的眼泪越流越多,后来甚至呜咽出声。

  ——看来今日不让她见兄长一面,她是不会甘心的了。放下帕子,他的神色异常严肃,许久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兮兮,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见少女匆忙站起来的伶仃身形,像支在风中摇曳的柔弱小花,他低低一叹,似笑非笑地轻声言道,“他见到你……也许会很高兴罢。”


  极少有人知道,小圣贤庄的后山密林中还有这样一处隐秘的山洞,或者说,只有小圣贤庄的极少数人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处冰凉沁骨寒气阵阵的山洞,兮兮没走几步就不自觉地揽住自己的双肩,让张良看到,只能略带歉意地说句:“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洞中的气温更低,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前面的张良毫无反应,他早都习惯了,只是偶尔回头,提醒兮兮不要被遍地的冰柱撞倒。

  在曲曲折折的小道上走了约一炷香后,两人面前的视线骤然间开阔起来,洞的尽头是处石室,大小只有数十步长宽,布置的倒是清雅洁净,有案有榻,甚至还有个小小的书架,虽然上面没放几卷书,却能看出主人的用心良苦。

  榻上静静地沉睡着一个人,两人的脚步并没有将他惊醒。

  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从这边看过去,华服公子眉飞入鬓眼梢含情,还是那副英俊至极的好相貌,这些年的岁月匆匆而过,他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时间给他留下的,只是一份沉稳又华贵的气度罢了。

  兮兮的脚步停在距他几米外的地方,看清楚他的面容后,少女身形一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是他没错,是姨母跟她讲过的,只一眼就让人心驰神荡的公子,是她记忆中温暖有力的怀抱。

  姨母告诉她,见到他你就知道了,这一趟绝对不会白来。

  张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少女捂着脸,呜咽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他并不会去阻止少女,因为看着她,就像是看到那个想做这件事却永远做不成也,做不到的自己。

  两位公子与白衣幼女未见的这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来不及与她一一分说,而有一件事她肯定晓得。

  “王安五年,秦攻韩,韩急,使韩非使秦,秦留非,因杀之。”

  ——这几乎是他留给当时以及后世所有人的最后印象。

  至于后来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小圣贤庄这个石洞里,那就要问他的老师曾为他付出多少心血。如今他的老师早已去世,世间还在保守着这个秘密,等待奇迹出现的人,就只剩这位年轻的三师公了。


  “兮兮,对不起,我……”见少女哭了良久,他叹了口气,不忍她声音越来越哑,俯身拍拍她,“是我无能,师叔费尽心思保下了他,可我却救不了他,我只能……这样看着他。”

  兄长半生都是个聪慧异常的人,那年他曾像是有所感知般,与相知甚深的小公子谈到过:“要是像夜空繁星那样咫尺天涯,还不如不要强求。”

  张良走近几步,低头看着榻上之人的沉静面容,因这石室内有上古秘法,他的眉目依旧生动如许,他伸出手,想要轻轻摸摸他的脸,快碰到了,却又把手收回了袖中,只是看看他,轻轻地笑,然后喃喃道。

  “兄长,在这件事上,我让你失望了,你说不要强求,可我却到今日仍然放不下。”

  “恐怕要麻烦你也在这里一直陪着我任性了,至于道歉的话,我以后见到你了,再说给你听。”

  旁人眼中,这位年轻的掌门学识渊博,风度优雅,看到他的慧黠双眸时,都会觉得对他来说,这世间约莫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然而静水流深,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当他得知师叔救下了兄长之后,不知怎样才能形容自己喜悦的心情,再见到沉睡的他时恍如隔日,不管师叔怎么劝说,他定要留在兄长身边,半步都不愿意离开。

  那个午后,看着沉睡的青年,他与师叔一阵高兴一阵又难过,仿佛用掉了后半生所有的叹息。虽然兄长身中神秘咒术,连呼吸都消失了,怎么看怎么像是已无力回天的样子,但师叔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他没有死。

  当然,他并不是白日做梦信口胡说,白发先生为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号过脉后,面容严肃,眼神忧虑:“我能分辨出,除了六魂恐咒外,他的血脉里还有一点神秘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护住了他的心脉,给他留下了一丝生的机会。”

  一旁的张良尽管神情有些许轻松,但仍敏锐地听出了师叔的言下之意:“是……连师叔都分辨不出的力量?”

  “是,我怀疑也是类似六魂恐咒之类的奇术。”荀子喘了口气,缓慢捋须,“具体是何术,还需要慢慢寻找典籍或是识得之人。”他长叹一声,叹息声如身边博山炉中的安魂香一样曲折,透着不得不认输的无奈,“只怕……老夫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他忽然一怔,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小辈面前表现得这么敏感一样,忙又正色道,“咳咳,张良,你别想多了,我是想让他醒来,然后痛打这个不肖弟子一顿。”

  “……”年轻的掌门本来还在因他的前一句话而陷入感伤,听到他后一句又忍不住笑了,表示自己明白,颔首笑道,“我明白师叔的意思,兄长醒来,这顿打是必要挨的。”他挺直脊背,清秀面容异常坚决,“师叔别担心,我也会一起寻找这份神秘力量的渊源,只要我在,我就会一直找下去。”

  老人闻言,侧目望过来,端详这个果断的年轻人片刻,沉吟不语,在他转身过去看不到的时候,微微摇了摇头。

  当时一句共同寻找,辗转间就到了今日,他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些事上找不到重点还是毫无办法,后来荀子带着遗憾去世,他一人还在努力,直到今日,仍是看不开。

  一念之执,竟至于此。


  年轻的三师公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让自己不要沉浸于往事中,依旧站在沉睡的韩非身边,轻声对少女说:“你千里迢迢赶来,我替兄长谢谢你,在小圣贤庄住几日罢,住的时候,你可以天天来看他。”

  “兮兮,你要不要站起来,走到这里,离他近一点?”他微笑着问。

  痛哭着的少女听了他的话反而一直摇头,手伸进袖子里摸,不知她在摸什么,张良看着她的反常动作,疑惑地问:“兮兮,你怎么了?”

  兮兮不答话,却从袖中摸出一卷锦书,膝行几步,双手递给了他,让他自己去看,而她这才走到沉睡的人附近,继续不停呜咽。

  “兮兮,别哭了好不好?”他一边叹着气哄,一边随手打开了锦书,只看了几行,震惊地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伏在兄长身边哭泣的少女,确实这不是在梦中以后,定了定神,控制住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下去——

  信是兮兮的姨母写来的,说自己的外甥女从跟她回楚国后依旧不太说话,怕耽误此行来意,便由她自己转述。

  大巫祝在这封信里告诉张良,当年的那两杯茶中,她下了蛊。

  不过并不是常人想象中那些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夺魂蛊之类,而是她们楚国巫祝代代秘藏的还魂之术,只因她感激两位对兮兮的救命大恩,想让他们知道——既有善心,就一定会有好报。

  据她所说,当年她就看出来了,两位公子非同凡人,下蛊时,她希望有朝一日,这蛊能在风浪漩涡中救他们一命。后来天下纷争,秦灭六国,她与兮兮几经辗转之后回到了家乡隐居。

  一年前,听闻桑海有位张良先生,她就立刻叫兮兮带上自己的书信来小圣贤庄,跟自己的羞怯侄女反复讲明:若是两位公子都没事,你权当与他们相见叙旧,若不是,一定要把信拿给张良先生看。

  信里写到,这蛊绝不外传,按照她教的做法,他们二人一旦有事足可自保,当然,也要承担这种行为的种种后果。

  最后写的一句话让眼神渐渐发亮的张良轻轻蹙起了眉头——按照大巫祝的交代,只要解了蛊,兄长就一定会醒,只是解蛊救人犹如逆天而行,他们都会付出巨大代价。

  详细的大巫祝没有写,但是从字里行间里张良也能推测一二,譬如:他的身体状况会大受损害,有可能记不起任何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手中锦书,走至兮兮身边,俯下身,极为认真地问她:“兮兮,你姨母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满脸泪痕的少女不停地点头,见他看完了信,先是绽开一个略带俏皮的笑容,而后又满心忧虑地望着他——不知道小哥哥在想什么,看起来特别的为难。

  她不太懂,全凭着对他们感激的心思找了来,这样在无形中把问题全部推给了张良——


  可能,他不会记得自己曾去过阳翟。

  他不会再记得甜丝丝的糖圆子,泪盈盈的小女孩,他也不会记得那年遮天盖地的大雪,与雪中温文浅笑的小知己。

  他很可能会不记得从张良入宫起他们就相识,不记得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

  他甚至可能会忘了自己是谁。

  ——即便是这样,你仍要逆天而行,让他醒来吗?

  这份决定权现在交给了他在这里唯一旧人的手中,张良只觉得压力犹如一阵滔天巨浪般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手中的锦书似是有千斤重,他紧紧地抓着,并没有马上做出决定,眼神虽然带着喜悦,却没有了初看信时的光芒。

  兮兮见他为难,没有再让他哄,自己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站起来到他身边,默默地等待了许久,才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啊,兮兮……”原地不动的他如梦方醒,慢慢地看向兮兮,唇边有一点点捉摸不定的笑意,“我……这信我看完了,你回去时要记得,替我谢谢大巫祝。”

  少女摇摇头,她知道这是次要的,现在最关键的是张良先生的选择——是让他选择解开这蛊,救一个或许以后不会再认识他的人,还是不要解开,不要为强行逆天而为付出代价?

  ——这对于和兄长自幼相知的他来说,完全是不用再多考虑的事。

  年轻掌门长长地喘了口气,方才捉摸不定的笑意也变得明晰起来,似他平日谋定在心的模样,伸出手摸了摸兮兮的头发,笑吟吟地对她说:“兮兮,那就请你帮忙,明日,我们给兄长解开这蛊。”

  如此果断的他倒是让少女一愣,瞪大眼睛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眸反而犹豫而又哀伤。

  她在姨母身边学了很多,解蛊之术也是会的,解蛊会有什么代价她心里有数,有些——根本不好做出取舍。

  “兮兮。”他温和又坚决,一旦他做了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或改变他的心意,“听我的话,给他解开,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都希望兄长能继续好好活下去,他应该还有很长的日子。”

  “不记得我们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以前的事,由我来记得就好了。”他收好手中锦书,看着沉睡着的年轻公子,在白衣少女隐隐的哭泣声中,无限温柔地言道。


  第二日,他们依旧屏退众人,悄悄来到放置韩非的石室,昨夜他仔细研究了大巫祝的信,知道了兮兮随身带着解蛊的秘法,只需要一点点药引,就可以将他救醒。

  兮兮跪在沉睡的公子身边,手里捧着一段碎冰样的解药,点燃之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形状奇异的小炉内,放在韩非的枕边,炉内很快冒出奇异的蓝色烟雾,这股烟雾像是有人指引一样,尽管他并没有呼吸,依然顺畅地飘进了他的身体里。

  接下来就是药引了,在兮兮没注意到时,张良已经划开了自己的中指,准备按照信里所写,滴血给他。

  在张良看来,他本来已经做好付出任何巨大代价的准备,现在却被告知救醒他只需滴血为引,这就完全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了。

  第一滴血滴下去,血珠顺着他的下颌蜿蜒而下,给他的白皙面容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张良皱了皱眉头,兮兮也是一愣。

  第二滴血滴下去,血珠在唇边晃了晃,依旧是一条血线。

  张良和兮兮都有些为难了,如果不把解蛊之人的血及时作为药引传递给他的话,不知他还会不会如信中说的及时醒来,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绝不能再次留下遗憾。

  时间眼看就不够了,手边没有可用的工具,他静静地望着望着沉睡之人的面容,轻声笑了笑,依旧滴够了足够的血,而后在白衣少女含着泪的眼神里,俯下身去。

  再次抬起头时,两个人的唇上,都透着隐忍克制,却又艳丽奇谲的红。


  对于在榻上的韩非来说,有知觉之后的感受反而变得很奇怪。

  不是久病初愈,也不是死而复生,仿佛是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不知现在是何时何地,入眼的只有一处从未见过的石室。

  他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心思混沌,神志不清,就一动不动,怔怔地躺在榻上,试着动了动手指,浑身剧痛。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记得自己还在秦国监狱中,如今,这又是哪里?

  我是……死了吗?

  他在脑中这样质问自己,很快又觉得不是,因为触手之处都是木榻的实感,不是死去后的虚无缥缈,他愣了一阵,缓缓扭过头。

  他的目之所及之处可以看到,榻边不远处有一方石质棋盘,两边有低矮的石墩,一大一小身影慢慢映入眼帘。

  素衣束发的青年端坐在一方石墩上,低垂着眼眸,看不出他是醒是睡,而白衣的少女蜷在他的膝头,看样子已经沉睡了好久。

  这两个人,是谁呢?

  他还是不知道,而身体的四面八方却适时地传来隐隐的痛感,想要动一动手指,指尖便传来拉扯般的剧痛,他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不大,在寂静的石室这种听起来却甚为明显,那边坐着的一大一小立刻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这里。

  白衣少女呆坐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似的珠子一般流个不停,素衣青年虽然不像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可是从他长舒了一口气,身形都没有方才那般端正的样子,体会到他的心情。

  很多年以后他再想起那日,只能说,当时子房的表情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那些年里,让他最为高兴的事。

  两人从石墩上豁然站起,几步走至他的面前,到了近前却又停下来,相互对视一眼,喜忧参半地望着他。

  白衣少女一直不说话,而当他看清了近前的青年面容时,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只是他现在还无法开口,只好定定地冲着他看。

  青年的眼神中有欣慰又殷切的笑意,面容却依旧沉静,特别期待地注视着他,看他一直不说话,浅浅一笑,声音如同这石室中偶然会滴下来的水声般清越明朗:“兄长?”

  青年叫他的这一声并不大,却让才清醒过来的人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刚才他就觉得青年的轮廓与自己记忆中的故人有七八分相似,这一声则是更让他确定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心中自然忐忑而又复杂,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的回忆在脑海中闪动的纷繁汹涌,很多人的样貌一一浮现在眼前,让他的思路也如一团乱麻般毫无头绪,而这青年的声音让他骤然间便平静了下来,在一段由急促到平稳的呼吸声过去之后,不大的石室里又响起了他惯常那温醇又贵气的笑声。

  “子房啊,我们这是……在哪里?”

  他吁了口气,环顾四周,有点受不住似的哑声笑道:“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冷啊。”

  当他说完这一句后,另外的两个人竟然齐齐地长舒一口气,刚才还冷静平和的青年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边上白衣少女的长辫,略有些激动地与她对话:“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忘,我真的不敢相信,也许兄长就是在‘很有可能’中的那一点点‘不可能’,兮兮,你能想到吗?”白衣少女则是呜咽着,然后拼命点头又摇头。

  这时韩非的神智已经渐渐回归,见张良和白衣少女差点就要抱头痛哭的样子十分好奇,微微扭过了头,视线看着兮兮,张良注意到了这一点,很及时地对他解释:“兄长,你还记得吗,她就是那年我们在阳翟遇到的兮兮。”

  他听罢,认真地看了看伏在榻边的姑娘,她的眉目像是谁在一片象牙白的丝绢上寥寥几笔绘制出来的一样恬淡,可是她现在泪眼朦胧,发辫杂乱,韩非看了一阵,也没想起她是谁,依旧扭回头去,对着张良抱歉地低笑:“我……”

  张良立刻明白,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掌心的灼热暖意:“现在不记得是吗?没关系的兄长,还有我在,我会帮你,以后你都会慢慢想起来的。”


  谁也不清楚,后来张良用了多长时间和多大的耐心才和韩非慢慢讲明了这些年间发生的事。

  那时他已醒来,不需要沉睡在冰冷的石室中了,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小圣贤庄以后,执意选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去住。

  但是他的身体仍旧很不好,最开始时,他只能勉强与张良说几句话,之后便要陷入深深的昏睡,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医者的调养,说话时间会变得长一点,从一炷香到一盏茶,再到半个时辰,直到现在,他们才可以坐在夜色下,缓慢地交谈至一个时辰左右。

  ——这个过程就用去了将近一年。

  不过张良完全不在意,因为中了六魂恐咒那样的杀人奇术,能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但兄长现在竟然还活着,还能与他慢慢地对话,一年又算什么?

  何况,这跟他们错过的时光相比,实在是太短了。


  当韩非能跟张良交谈半个时辰的时候,在小圣贤庄盘桓多日的白衣少女决定告辞离开,要走的那天,特意来看他。

  这时的韩非早就想起了兮兮是谁,不过说来也怪,幼时和他极为亲近的小丫头,现在见到了他却不如那时亲热,只会用一双如朦胧新月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看罢总会侧过头去,悄悄地叹口气。

  她不说话,韩非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自觉现在比少年时要虚弱得多,心力也没有当年那般热络,不是盯着小姑娘的大眼睛细细忖度的年纪了,只能趁着还清醒时笑问:“兮兮,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白衣少女端坐在他身边,虽然在他醒来之后就很少放声哭泣了,性情却还像小时候那般脆弱又敏感,听他问自己,大眼睛眨了又眨,急促地喘着气,可就是说不出来话,这么纠结了一阵,说好不哭的她又滴下了连串的泪珠。

  “哎呀,你别哭啊。”他无奈地笑道,想要抬手去抚掉她脸上的泪痕,可手臂上的剧痛还没有恢复,只得低声央求道,“你看,你哭了,我都不方便哄你,不哭了,好不好?”

  少女极听他的话,急忙引袖擦了擦眼泪,张良在一旁善意的提醒道:“兮兮,天色要晚了,我送你出门罢,别哭,以后你都可以常来。”

  “兮兮,谢谢你的姨母救了我,再见,路上小心哦。”他也含笑道,言语中极真挚,和他当年哄着小丫头吃饭睡觉时的感情毫无分别,还是那样温柔,她一听便踌躇起来,直接不想走了。

  可是尽管她再舍不得,还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跟在张良的身后,磨蹭着出屋,要出去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斜倚在榻上的公子面色苍白,眼神却又亮又温暖,像是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还在这里,能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们所有人。

  她又忍不住了,转身回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刹那热泪盈眶:“保重。”说罢不再多留,先跑出了屋外。

  榻上的公子笑容一敛,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张良,他也是同样的微带惊诧,然后在他的视线中浅笑着摇头,让他等等,自己先去送人。


  目送张良离开后,韩非望向竹帘外的无垠晴空,一时间心绪杂乱,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差点以为自己还在阳翟行宫,还疑惑他们怎么总是待在这里。努力地想了半日,才记起自己现在是在小圣贤庄,当年的小姑娘,都长得那么大了,她竟然还是说了话才离开的,这一切……是在做梦吗?

  从兮兮还是个小丫头时他就没听过少女说话,今日真是稀奇了,让他忍不住抬了抬手,牵动全身的剧痛立刻提醒他——这不是梦,都是真的。

  他仍旧在这个世间,在他生活了许多年,有过悲伤有过喜悦,看过春花看过冬雪的世间。

  与他互相支持,互相信赖,和他有着极深联系的人,此时此刻依然还在他的身边。

  他们比知己还要亲密,比爱人更加清醒,如影随形,澄澈清明的关系像血液一般,深深地镶嵌在彼此的生命里。

  纵使接下来依旧山重水阔,歧路多艰。

  执此一念,便足可携手踏过纷纷扰扰的万丈红尘。


---------------TBC---------------

P.S (1)处有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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