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前冰

一定有个你们,完成了缘分

【非良】【百日非良第九十日】逐夜(09)(全文完)

#感谢大家!#


(9)  现在,我们终于能骄傲地俯首谢幕
           为了今夜这一句也没说错的台词
           为了今生这一步也没走错的演出 


       韩非支教的地方叫清溪,名字好听,但实际上这里是当地有名的贫困区,整个清溪镇只有一所学校,十里八乡的学生们在这里上完小学跟初中后,再走几十里路去县里上高中。

  比起刚才初次远观时受到的震动,进入学校给张良的感觉倒不是特别破败,大山里的教学楼年深日久,斑驳是肯定的,考虑到他从未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一时不明白也情有可原。

  经过教学楼时张良发现上课的学生寥寥,年过半百的老校长告诉他,不是假期加课,而是因为现在是农忙期,大一点的学生都回家去帮着干活了,留在学校的都是些家里没时间管的调皮小孩,不求成绩多好,只要这里有人看着,家长们干活也放心。

  和绝大部分在城市里念书长大的人一样,张良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所谓的环境差距——不说A大,这座小学总占地面积甚至还没有附中的一个操场大,除了教学楼是以外,教职工办公室全是平房,老师宿舍还在更远处的后山。

  放眼望去,校园里最上心的地方竟然是操场边的鸡窝和羊圈,据说这也不是用来吃的,是要卖了以后给学校添点经费,或是给老师加一点补助用的,只有极偶尔的时候,譬如老师或学生们生了病,才会添给他们吃。

  其实他并不能第一时间就接受并且融入乡村学校这种简陋凑合的教育模式,但是他聪明有教养,也很明白目前的境况,一直保持着礼貌又谦逊的微笑,立刻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当他说明来意后,校长亲自给他带路去后山。

        一路上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还是会时不时被路边的杂草碎石绊个趔趄,这时总能被路边玩闹的学生眼疾手快地扶住,再回给他一个淳朴的笑脸,他要道谢,却被对方匆匆摇头拒绝,“老师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

         他们地处深山,学校里难得来陌生人,乍然见到张良文雅又客气地向他们道谢,惶恐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虽然有些不适,但他还是觉得心里一暖,刚才的寥落感慢慢地小了些。

  “对不住啊,我们这条件差。”老校长抱歉地赔笑,领着他穿过操场,绕过前山,走了很长的一段崎岖山路后,面前风景忽然一变,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竹林间有几排白墙小屋,虽然也很简陋,但风景跟前面老旧破败的校园相比,美得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的。

  见他惊奇,老校长笑着解释道:“原来教职工宿舍不在这里,小韩老师来了以后,他说他特别喜欢这地方,强烈要求住在这里,后来还建议我把宿舍迁过来。”他言语间有对自己这位洒脱随性的老师的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欣赏与关爱,“这片竹林以前也没这么大,是他用心培育了几年,才成了如此气候。”

  老校长是教语文的,对着云海竹浪感慨万千,眼见就要开拓胸臆吟一首诗,张良急忙制止他,请他把自己带去老师的宿舍,因为他说自己是小韩老师的同事,校长并未多想,还很热情地直接将他送到门口,说晚饭时候再来接他。


  老校长走后,张良在原地怔了许久都没进去,算不出是用了多少理智,才让自己接受了这巨大的环境落差。

  老师在附中的宿舍他常去,三楼,东南方向,虽然不大,但是户型特别好,是附中最好的宿舍之一,再加上韩非是爱好干净整洁的人,房间里被他简单利落,说是精致绝不为过。

  他还记得当窗有一张极大的写字台,下午时阳光很好,他和来加课的同学们坐在书桌边经常会打起瞌睡,老师理解他们辛苦,索性就停下讲课,让他们睡上一会儿,再一个个挨着叫醒。

  决赛前的半个月,他每天放学都会来老师这里做两个小时的题,老师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批作业或者写教案。他有时写累了,抬头从这边望过去,看到老师低着头,微微抿唇,神情专注而又认真,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走神了,继续写卷子,写着写着,会感受到一阵和暖的视线,才发现老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批作业了,正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他:“有没有哪里不会呀?”

  “……”他站在斑驳的屋门口,突然特别期望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会有老师的灿烂笑脸,问他有没有哪里不会?

  他一定会叹口气,拧着眉头回答好多地方不会,请老师再多给他讲讲。

  轻轻地摇了摇头,张良推门进去,阴凉的房间散发着阵阵的尘土味,让他不由眼神一黯。

  屋内摆设正如他所想,除了床和桌子外只有两个老旧立柜,条件甚至还赶不上老师现在的单人病房,他的眼睛其实还沉浸在外边的荡荡竹海,骤然看到屋中的沉沉木色,对比之下顿觉刺眼。

  以前老师并没有明确提过他的家境,但从他偶然说漏的几句,和他在附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随性态度来看,他绝对不是一般家庭出身。

  ——那么他是怎么舍掉舒适安逸的生活而坚持下来的?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他竟然在这里一教就是这么多年?

  是什么原因支持着老师不再惦记自己贯注心血的研究所,不跟所有的朋友联络,在他的生活里蒸发,安心待在这个光找顺风车就要走一个小时的山中学校呢?

  张良试图在这个屋中寻找答案。


  仔细看看却发现,老师的东西并不多,仿佛是知道自己这次离开的久,他把屋内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需要探究的地方。

  当窗之下依旧放着一张老式木桌,但不如他在附中的写字台,这张桌子没有抽屉,书卷材料都只能堆放在角落里,刚才开门时卷过一阵风,把几层资料吹得七零八落,他走过去俯下身,默默地给老师整理好,再一抬头,角落最里边的一个本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拿出来时他怔了怔,笑容转瞬而过,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淡青色的笔记本——他以前拿来记笔记,买的多了,去老师家做题时曾随手送他一本。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自己都忘了,可老师居然对这个普通的笔记本珍而重之,千里迢迢地一直带到了G市。

  在这些年中,他和老师到底错过了多少关于彼此的事——他深觉遗憾,要把笔记本放回原处时,偶然发现本子已经写满了,拿过来扫了几眼,眼神渐渐明亮,不顾屋中积灰,抽过凳子坐下来,仔细地从第一页开始读。


  这是他的教学日志,也可以说是他的工作心得,有时候用语风趣,有时候言辞激烈,可见他的工作辛苦,导致心情的巨大起伏。

  前面的部分,有他用充满好奇的语气写下的支教心得:清溪镇地区条件差的超乎他想象,是G市,乃至该省有名的贫困地区,经济落后,教育水平极低,很少有老师愿意来,来了也呆不长,在他之前,来了又走的老师竟不下十个。

  他刚来时内心也很抵触,确实又苦又累,但相对来说,作为老师的成就感很大。而且这里的人很热情,知道他是大城市来的老师,在这里教学生不容易,对他就像是自家的亲人一样,谁家做了好吃的让孩子送来,谁家有喜事先叫他参加,动不动来宿舍看看,对他嘘寒问暖,走前再避开他的视线悄悄放点土特产。

        开始时还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习惯了以后还会觉得这样挺好,有别处不容易感受到的淳朴人情味。

  纵然自己开始是不得不来,可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名老师,他还是有追求的,清溪镇这么多孩子,没有基础的理科老师绝对不行。很快,这个只当了三年老师的年轻人就写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熠熠生辉的决定——只要还在这里的讲台一天,就要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不会扔下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

  当然,优点是有,缺点也不少,三天两头停电,蜡烛从来少不了,一周就得下山去屯一次生活和教学用品,学生和家长的素质良莠不齐,比带附中学生要难得多,但还好是初中生,又很听他的话,就算总是磕磕绊绊,动不动被气得要死,过后还是会觉得他们很可爱。

  翻着看的张良一直面带微笑,他可以从字里行间里勾勒出韩非无奈的场面——老师脾气好,对学生不打不骂,总是找他们谈心,附中学生聪明,他提点一两句就什么都懂;可清溪镇的孩子们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理解能力也不同,一件事他讲个好几遍还是茫然无知,气得他无所适从,又想维持自己风趣开明的好形象,想来想去,只得把火发在笔记里。

  但他还是很羡慕清溪镇的学生们,老师人生里最好的十几年,有大半贡献给了他们,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在阳光下哼着歌写着字的人,是当年附中最受学生们欢迎的,他的老师。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嫉妒。

  继续往后翻,他的微笑渐渐消失,发现这不仅仅是老师的教学日志和工作心得,他还写了很多别的,所以叫它病情记录……也没有错。


  我终于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最近在看到我和张良的合影时,脑海中总会短暂的空白几秒,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他是谁……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特意找个闲的时候思考,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看到合影头就很痛,要很费劲的才能想起来张良是谁。

  关于他的事,我当然不能掉以轻心,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让我隐隐有种在那个新年夜的感觉……算了不提这个了。

  前天下山买东西,特意去了医院做检查,结果跟身体无关,脑科医生也没听说过这种现象,最后只能说我大概是心里有过不去的坎,才会像逃避一样的慢慢遗忘,建议尽量想开,坦然面对,不然有可能更严重。

        想开与否全在个人,我明白医生的好心,但就算是我错了也无所谓,我不需要在乎别的,因为这些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人是可以靠回忆活着的,靠着回忆成长,靠着回忆开心,靠着回忆前行。

  忘记他的时间在不受我控制的逐渐加长,从几秒到几分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现问题,在我还没有弄明白之前,只有这一个办法。


  ——这是韩非关于这件事的第一篇记录,他很聪明,也很冷静,用理智到严苛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感情。同时他又是深情的,温柔的,心知自己情况不好,试图用自己最大的爱意,来战胜最无情的时间。

  往后翻就全是韩非的回忆了,从他到附中带课的第一天开始写起,能想起多少就写多少,他这时还记得很多奇奇怪怪的小事,有的连张良都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却还记得异常清晰。

  他记得有一回张良在周记里郑重写到:加课时看到老师家有好多酒,想必老师喜欢喝酒,觉得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希望老师能考虑他的意见戒酒,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好。

  其实那酒都是过年时要送给别人的礼物,他哭笑不得了半天,但还是认真回复张良表示谢谢他的关心。后来他很想把那篇周记要过来自己珍藏,但是事情一忙又忘掉了,对此他深感遗憾,写到一定要在这里记录下来。

  他不会做饭,到点就去吃食堂,要加课的同学来不及回家就跟他一起吃,他记得每个学生喜欢吃的菜,尤其记得张良来加课时还要帮他点一杯柠檬水带回去,味道要稍微酸一点,以便写得累了提神用……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加课的晚上,他身边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柠檬香。

  后来张良上了大学,他也恰好回了A市,这时张良完全不需要他的照顾了,但他还是找个空闲就会绕路到A大,也没有什么不好,包括张良的朋友在内,大家在一起聚餐玩闹都非常开心,他觉得自己在高中时对张良的特殊照顾做得很对,他值得自己这么做。

  琐碎小事写了很多页,一直写到了那个新年的下午,之后就再没有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两段话。


  张良曾经是他的学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对学生们都是同样的非常喜欢,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腔赤诚捧给他们看,希望他们能一生顺遂,都有自己想要的未来。

  只是,他的笔锋顿了顿,语气转瞬间变得极为温柔——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让我长久的凝视,能让我由衷的喜悦,能让我变得患得患失又极为充实,能让我即使只是想到他,心里就非常温暖的……以前是他,现在仍然是他。

  最令我高兴的是,他对我也是同样。

  后边还有一段话,张良看不下去了,合上笔记本,走出屋外,仰头望向如洗晴空。

  不知在那纯净透彻的天穹之上,会不会有慈悲的神衹,顾惜这凡尘俗世里的芸芸众生,成全他们极力挣扎的这一点执着?

  沉默许久,他揉了揉眼睛。


  办完老师拜托的事,张良赶回了A市,正好韩非明天出院。

  这并不是他碰巧赶上,而是他与主管护士约定好每天联络的成果。山里信号不好,短信时断时续,为了不错过老师的行程,他每个早晨都要爬到清溪周边最高的山上,才能勉强收到小唐发来的短信,确定老师的出院时间以后,他赶在时限之前办完了所有的事。

  韩非见到他时仍然是像第一次一样陌生,怔了怔之后,笑眯眯地问他是谁,他只温和地回答,我是你的学生,之前来看过你,正好你拜托我给清溪镇学校的孩子们订书和文具,现在我已经办好了,带来了校长的反馈,请老师过目。

  这件事韩非一点没忘,他只记得自己把事情托给了别人,可是托给的谁他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两天正在着急,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帮他圆满的办好了,自然是千恩万谢,又抱歉地说对不住,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没关系,老师还病着,我记得你的心意就行了。”张良微微地笑了笑,言语间已经没有前几次来看望老师时的凌厉与不满,“我这次来还想问老师,你出院后,是打算回清溪,还是有别的想法?”

  趁着他在给窗边的两盆花浇水,张良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希冀地问道:“老师……要一起回研究所去看看吗,现在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

  背对着学生的他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不知如何回答,站在窗边不做声。

  随着韩非的沉默,病房里短暂地安静下来,推门声紧跟着响起,一个温雅的女声轻柔地笑言:“老师不会回去了,他既然放手,就是安心交给别人的意思,我说的对吗?”

  是弄玉,之前她在得知老师明天就会出院时,放下手中的工作急忙赶了来,看到老师没事才放心,刚才她出去接了个电话,催她必须要回去了。

  在这时候碰到弄玉,说实话张良有点尴尬,而弄玉还不知道这中间的隐情,坐下来怀念地望着他俩,唇边绽开俏皮的笑容:“现在就咱们三个,我觉得……好像回到了上学的时候一样,我们在老师宿舍加课,有时我写的太晚,你们就把我送回家,老师总在路上给我们买零食吃,那时候……多好,大家都无忧无虑的。”

  张良轻轻一笑没有说话,韩非的背影停了停,转过身来温情地看着他俩,说话却只冲着弄玉:“看你们现在过得很好,老师也很开心,你有事就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啦,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老师和张良一起回去吗?”弄玉关切又体贴地问他,张良来不及回答,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果然,韩非迷惑地看向张良,直言道:“呃,我不知道这位朋友是不是清溪的……”,弄玉顿时眉头一皱,张良立刻站起来,对韩非说,“老师,我和弄玉有点研究所的事要商量。”还不等弄玉反驳,拽着她有些急切地离开了单人病房,全然不像他刚才温文尔雅的模样。


  在楼上的小花园里,张良简要的跟弄玉叙述了老师的情况和所谓的“忘爱症候群”,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病症,弄玉想了想,愁得脸色发白,美眸瞪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张良,语气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老师以后再也不会记起你来了?”

  “很有可能。”张良平静地回答,“我回来之前曾经找熟人又探讨过老师的病情,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吧,都能让他碰上。”言谈间他竟轻轻地笑了,“不知道这个现象时,我很难过,但现在想想……又有些开心,毕竟没有白相识过一场。”

  弄玉看了他一眼,忧愁地叹了口气,她一听就明白了张良的意思——越知道喜欢,就越明白自己求不得,越放不下,就越容易产生这个心理现象,换做是她,也不可能不对这份感情深深动容。

  “可是……”她仍然有些不甘心,“你和老师明明可以很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她也年近三十,平常在所里端庄秀丽,这时竟带上了一点隐隐的哭腔,“你不用瞒我,我从大夫那里什么都知道了,清溪镇是吧?电子地图都查不到的地方,他常年在那里教书,不累出病来才是怪事。”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你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为什么就会这么难?”

  “当年的事……是我冲动了。”张良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暂时不可能说给老师听,他就缓缓地给这个老同学解释,“我那时年轻又莽撞,总想要立刻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多一天都会嫌晚,总是患得患失,怕老师和我不是一个想法,怕自己会被打击,怕说得迟了,我就会失去他。”

  “现在看来,老师当年沉住气是对的,责任在我,因为我一定要执着的求个承诺,他多好啊,不忍心拒绝我的一切请求。”

  “所以他才会和我一样冲动,让后来的事变得无法收场,我竟然……还怪了他这么多年,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他。”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横亘多年的纠结,这些年里一直隐藏在眼底的那层阴翳慢慢散去,双眸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般清澈明朗,他看过来时,眼中光彩让和他自小熟悉的弄玉都在暗暗吃惊——上一次她见到这么神采奕奕的张良时,还是高考出成绩那天。

  也许,他这次真的是得偿所愿了吧,女子抿了抿唇,双眸微亮,一路看过来,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她再没说话,只是给自己补了妆,盖住了刚才的激动痕迹,冷静下来后轻咳几声,用尽量自然的语气对张良笑道:“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先回所里了,等你处理好老师的事——”

  “我就立刻回来。”张良温言笑道,“已经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足够了,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他的笑容仍如往日一般平静又自信,看着老同学,眼神还如他当日为了她打架时那般温暖,“弄玉,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关心我,关心老师。”

  “能认识老师,认识大家,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他转头去看午后的阳光,微眯着眼,笑声朗朗如清风。

  多年之后,他终于又恢复成了弄玉记忆中那个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生来就应该就是天之骄子中最优秀的人。

  “……别说了。”弄玉摇了摇头,转身快步离开,她怕自己再呆一会,又要弄花脸上补好的妆。

  张良自己在小花园里又站了一会才回到病房,弄玉已经离开了,韩非正在做回清溪的准备,他没有惊动老师,只站在门口看着,看他的挺拔身形仍如十几年前在雨后初见时那般风姿翩翩,他笑了,笑得特别温柔。

  绵延数年未曾泯灭的感情,以为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感情,结局不过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午后,他忙着,他看着。

  情与念,乐与苦,生与死,喜与悲,从来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


  清溪镇的学生们很幸运,让他们一直惦记着的幽默风趣,讲课讲得特别好的韩老师后来又回来了,他说自己去动了个手术,问题不大,仍然请求像以前一样带初二初三的化学,但老校长从张良那里得知他的病情不轻,驳了他的请求,只允许他带初二的,韩非还在为难,幸好通过介绍又来了两个老师,这才分了他的担子。

  这以后的每一年里,清溪镇的学生们都会看到一个英俊儒雅,斯文清秀的男人一到假期就风雨无阻地赶到学校里来。他说自己是韩老师的朋友,担心他一个人在这里的身体情况,所以有空就会多来看看,学生们叫他张老师,他就温和地笑,笑容跟韩老师一样,非常好看。

  虽然韩老师从没跟他们提到过这位张老师的事,每次见到时还会像第一次见到那样问一句他是谁,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排斥过这个人,也会和他聊天散步,和他谈谈学校的发展。学生们问他为什么,他会思考半天,然后笑着回答:就是……觉得他挺亲切的,下次见到,说不定能做个好朋友。

  但是下次见到,他还是想不起来。

  张老师却从未因此而生过气,学生们都暗暗佩服他的修养好,搞不清韩老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让张老师知道了,他只是淡淡地笑:没关系,他越想不起来,我就越心疼他。

  当学生们和他也很熟的时候,有人问他,清溪这样的小地方跟S市那样的大城市比,可能一无是处吧,张良想了想,微笑着回答说不会啊,首先清溪晚上的天空特别美,他很喜欢。

  星月交辉,夜凉如水,天空如一块最好的水晶,黑得纯粹又剔透,每当他抬头仰望时,总会觉得,这夜空就像是当年雨中某个人的那双沉静眼眸,多年过去,还是一直坚定而深情地注视着他。


  就这样,他一有时间就会来,年年都来,到第八年时,跟当年被医生断定不超过三年就会复发的老师,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同学们,一起过了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新年之后韩非的身体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他又陪老师一起回了A市,快要退休的副院长对他的恢复啧啧称奇,详细了解之后他认为,或许是清溪镇干净清幽的环境对韩非的养病有了很大的帮助,才让病情完全没有复发,张良作为家属这么上心,值得夸奖。

  当年的主任并不知道,这八年来,韩非从未想起过他是谁。

  张良边听边笑,心中忽然想到那年那个热情的大婶告诉他的话——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是事儿。

  这次还是需要做个手术,八年后的他不像是八年前那样能不等指标合适就紧急手术了,从手术前的一周起就开始连天输液,已经升做护士长的小唐让张良别担心,手术前都是这样,他现在体弱,一定要保持最佳的指标才行。

  一周后的手术很成功,是副院长临退休前为数不多的主刀手术之一,连他都很满意自己的水平,说只要好好调养,以后就不会再有大问题,一片喜悦间,所有人都完全忘记了当年主任断定韩非最多坚持三年的事。

  手术依然局麻,只是效力上要比八年前那次重,韩非没有余力跟护士们闲谈了,到病房后就说特别困,大家便让他什么都别想,只管好好睡觉。

  他一一答应着,昏昏欲睡前,看着站在他身边微笑的张良,眼神一滞。

  虽然想不起来他是谁,一想还觉得特别头痛,可就是突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让他不禁对张良喃喃地说:“你是谁,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张良怔了怔,然后像个高中生一样低着头对他笑笑,这动作其实很不符合他现在的年纪与身份,但他不管,只对马上会睡着的韩非温言安慰说:“先睡吧,等你睡醒了就知道了。”

  “………………也好。”韩非迷茫地应了几声,麻药的作用开始发挥,他的眼皮眨了眨便不动了,据小唐说,至少要睡足七个小时才能缓过来。

  他颔首道:“好,那我在这里等等。”


  趁着老师睡着的时候,他坐在病房的沙发上,从手机里打开了一张照片,这几年里他换过多次手机,唯有这张照片一直好好的保存着。

  照片是他第一次去清溪镇看到老师的病情手记时拍下来的,最后他带着深深地遗憾,无比动容地这么写到:

  今天这样的结果,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过错。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能更多的为他考虑,或许我们现在不会面对这种局面,但……多想无益,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不管在哪,都能有自己的一番成就。

  有句话一直想对他说,希望以后我还能找到机会,在……彻底遗忘之前,就先把它记在这里。

  这段话的字迹优美漂亮,可以看出执笔之人的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哪怕现在自己如一粒融入大海的砂砾,在这个谁都想不到的偏僻地方支教,而他自己觉得,只要想到这个人,前几十年的人生过得非常圆满。

  “从那个雨后的下午,直到写字的这一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他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内心极其失落,以为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而多年后,已经不惑的学生正带着温情的微笑看着照片,又看看他,平静而满足,默默地等着他醒来。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以前我就知道,比起流言与诋毁,你更在意我会不会难过与皱眉。

        很想让老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如果还有可能,想以后也去教书,对我的学生们说,我有个很好的老师,希望我的学生们要是以后当了老师,也能对他们的学生们这么说。

  若你今日还是什么都记得,那我可以当做从来没看到过这句话,相安无事,聊赖此生。

        但你要是想不起来——

        我一定等你亲口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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